当大家回到关帝庙时,只见正堂里关公的塑像下,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还伏在娃儿的身边痛哭着,虽然声音已经十分沙哑了,但是在神像低眉之下,那哭声倒显得更加悲切而怨愤。
“大嫂——”
“好啦,义庄的人明天一大早就赶大车来殓人啦,今晚就让关老爷拘着孩子的魂儿别散,好好陪陪你吧。”还没等晓春开口,班主五叔就紧走几步,来到那妇人身边念叨着,像是有意无意地打断了晓春的话。
“五……”
云珂见状,刚要再次上前安慰,却被晓春偷偷拉住了。云珂抬头看着晓春,只见晓春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将视线扫向关帝庙门外。
“五叔,我就先送云珂回家了。”晓春走到正堂口朝里面说道。
“唔,好好,路上千万小心。”班主唐五叔答应着从正堂走出来,把一件蓑笠雨披递给晓春,“这天色怕是一会儿还要下雨,让云姑娘穿上点儿。”
待晓春和云珂出了关帝庙,云珂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
晓春回头看了一眼关帝庙,然后神色怅然地说道:“你不觉得白班主回来这一路,都有些不对劲儿吗?”
云珂低头想了想,喃喃地说道:“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倒也没什么。”
晓春淡然地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云珂送的怀表看了看,转而便把雨披轻轻围在了云珂的肩头,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好啦,都快九点了,我得快送你回家。”
云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戳了一下晓春的肩膀,调皮地笑道:“哟哟哟,这表可不是这么用的。”
“什么?”晓春不明所以地一愣。
“不告诉你!”云珂说着背起手,轻瞟了晓春一眼,随即迈着娇俏的步子地朝前走去。
晓春看着云珂的背影,不禁莞尔。
俄顷,果然又下起了细雨。雨滴落在石板街上,在各条弄堂间,回荡着清脆而细密的泛音。如果说端午在白日里,给租界外人们的感觉还像是乌篷下那一碗翻腾着热气的河鲜粥,喝一口下去,尚且是不再奢求其他的安慰与满足。那么,端午在夜晚却只能化作江上一点远去的渔火,寄托着人们内心的沉郁,漂向儿时回忆的梦乡。
而对于整个法租界的霓虹不夜之下,最能相应端午氛围的地方,倒恰是庆安街77号的那座小楼了。此时,小楼犹如舞池外包厢里端坐的优雅妇人,一个人隐匿在幽暗的烛光之中,一边静静地喝着红酒,一边面带笑意地看着舞池里互相扭动、若即若离着的躯体。
四周除了沥沥雨声,再没有任何声响和人迹。在石桥弄堂面摊的棚檐下,还有一扇窗还亮着灯,从这里远远望去,只能看得到被繁木所遮掩的小楼,从枝叶间透泄出的荧荧灯火。
云珂一手拢着面碗,一手用筷子挑起一口黄鱼面,目光望着自家的小楼,有些出神。此时,在云珂心里,对于眼前的一切,突然又涌起一阵那难以描述的感觉,似乎总有些不真实或者说,有那么一丝陌生感。
晓春看着已经不在冒着热气的那缕面条,催促着云珂:“发什么愣,吃完快回家。”
云珂回过神,低头吞了一口面,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顾神医,您快回家吧,这么近我一会儿吃完,牵着二黄回去。”
“不行!你没看见这阵子,租界内外都不太平吗?”晓春斩钉截铁地说道。
云珂看着晓春,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随后又挑起一大坨面条,放进了晓春的碗里:“那我就分你一点,早点吃完。”
晓春见状,略微皱了皱眉,叹道:“你以后,不能总这样了。”
“哎呀,小时候我吃不了的东西,不都是给你嘛!”
“那是——”晓春迟疑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小时候,至少以后在外人前不能这样了……”
“好了好了,阿宝娘又不是外人,我知道了。”满不在乎的云珂不耐烦地点头说道。
晓春看着大口吃起面的云珂,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哎哟——你都在我这儿吃了多少年的面了,怎地还突然嫌弃起我们珂儿呢?”
晓春一转头看到阿宝娘正拎着挡窗的木板走出来,还在对着自己笑。晓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转回头低头吃起了面。
“就是——”云珂则朝着阿宝娘一吐舌头,转而嘱咐道:“阿姐,你可要帮我保守秘密,今晚的事可不能跟云姨讲的!”
“哦哟,晓得啦。”阿宝娘一边为窗户上着木板,一边回头神色紧张地说道,“对了,听你们刚才说,如果城里关帝庙那边真闹鬼了,我可得让阿宝晚上别乱跑了!”
云珂与顾晓春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黯然。倏而,云珂又转向阿宝娘扬起笑脸。
“阿姐你说得对,现在事情还没查清,但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云珂点头说道。
“听你们说的那个地洞,都让人打哆嗦啦,难道这城门楼下面还真埋着个大坟不成!”
“说不好,明天再去看——”云珂的话刚起了个头儿,声音就忽然止住了。
晓春转头看向云珂,只见云珂正在全神贯注地望向石桥的方向。
“怎么了?”
“那边,那个人影好熟悉……”云珂嗫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什么人影?”
晓春顺着云珂的目光,也朝着远处黑暗中的石桥方向望去,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白色的石桥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纸人?……”
云珂牙齿发颤吐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可是晓春和阿宝娘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