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这病……”
“这位大哥,您的病是已经有肋胁、积聚之象,而且肝腑互相影响,需要慢慢调理,我先开几服药,得驱一驱阴黄湿热的表症,您吃了之后,脸色就会好很多的,别担心,没什么大碍。”
“额?……嘿!那就多谢小顾大夫了,我就是说嘛!我十六岁可就是车行头把拉大照会的咧!脚底板跑遍了上海滩,飞一般的呐!哪能有毛病的呢!恶心只不过是吃的太多额,窝里婆娘就是伊啦啰嗦的……”
“您这次的药还是要坚持吃的!而且还是要尽量做休息!才能好得快!”顾晓春义正辞严地打断了面前这位高大壮硕的汉子,紧盯着对方的脸色,像是抢话般地嘱咐着,马上又转头招呼堂上的伙计,“海生——来帮着来这位大哥去抓药!”
顾晓春看着伙计身边那车夫精神焕发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罗老先生这时从身后走了过来,他放下手里的药杵和药铜臼,拍了拍顾晓春的肩膀。
“尽人事,听天命。”
“我知道这样也许会让他暂时再渡过一段心里舒坦的日子,可是,这个车夫他的肝病恐怕真的不能再拉车了。”
“孩子,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你,你有权决定你的病人是否完全知道他的病情,你要历练的也是这个,每个大夫都要有自己的判断,而我说的听天命,听的正是行医之命。”
“行医之命?……”顾晓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师父罗老先生,一时还是没有完全领会。
而罗先生只是微笑着看着顾晓春,拿起捣药的小药杵,放在顾晓春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顾晓春把鼻子凑近闻了闻,脱口而出:“黄连。”
罗老先生面捋着花白的胡子,面露疑惑:“是吗?那尝一尝吧。”
顾晓春以为罗先生是在考自己医学上的知识,于是,不假思索地捻起一小撮粉末尝了一下。顿时,一股苦碱辛涩的味道直冲口鼻。顾晓春紧皱着眉,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罗老先生。罗老先生哈哈一笑,便起身端起铜臼,继续捣药去了。
“行医之道……”
顾晓春愣愣咂么着嘴里的黄连粉,突然觉得舌尖上返传来了一丝丝的甘甜。顾晓春望向屋外的车水马龙,他那眼神深处似乎融化开了一种特别的光亮。
罗善堂前依旧是往常的样子。
而沪西总警局门前,倒是格外的鸡犬不宁。一辆又一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车子拉着警笛,陆续驶回到警局院子里。先头开进去的是载着日本宪兵队的军车,跟在后面的是特别警署的车辆,最后面则是几辆负责押送的卡车。这次周围议论的人群,脸上的表情,既然有些惊讶,又隐隐带着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得意。因为有人看到,押送卡车里坐着的,居然都是洋人!
与此同时,站在办公室窗前的于素,正一边悠闲抽着烟,一边盯着院子里的车队。
“倾巢而出,看来日本人这是等不及了。”于素心里暗道。
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乍然响了起来!于素转身,走到桌前,掐灭了烟,微微舒了一口气,才拿起电话。
“……局长,是!已经锁定目标了!很快就会有结果,没错,正在秘密排查,好的,我明白,您放心!”于素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额,局长,听说今天特别警署那边,抓了不少外籍教师?”
“……你管那么多干嘛!”那电话那边不耐烦地说道。
“额,我这边,是有一条线还在学校,怕被影响……”
电话那头啧啧地深吸了口气,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莫名有些疑惑:“……你在学校还有线?是洋人吗?”
“不是不是!洋人靠不住……”于素呵呵一笑,语气十分自然,“我是想着以后就在学校开一条暗线出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呵呵……但是看今天这样的突击行动,我是担心,日本人真的过度插手学校而已,而且,我最近发现有人在跟进——”
“跟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就来!”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空旷的呼唤声,随后局长便不耐烦地敷衍了于素几句,“好啦好啦!你都看着办吧,孩子下落和生意都不能让工部局警务处得了便宜!……”
“呵呵……局长您放心。”于素皮笑肉不笑地挂上电话,如冰的目光移回到了桌上的一张相框。
相框里面,是一张残破的照片,照片只有斜对角线的右下半部分,缺了左上半部分。可以看得清楚的是,是一位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妇人的面目已经随着丢失的那部分,无从可见了。相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幅西湖雷峰夕照的背景画,这应该是照相馆里的背景幕布。妇人怀里的小女孩儿,目光炯炯有神,笑得十分甜美。料想,妇人的表情也应该是非常幸福的。就在于素有些出神之时,忽然有人敲门。
“报告!”
“进来!”
于素回身看到秘书员小梅推门,站在门口。
“于处长,法租界女中有两个学生在楼下等着要见您!”秘书微微低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于素。
于素微微一皱眉,立刻大概就明白了来人是谁与来意。于是,她没有再表现出任何过度的情绪,只是绕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让她们等我下班再来,我现在比较忙,这些个权贵的千金大小姐,一天天觉得警察局是自己家的一样!我他妈的不是她们家里的奴才!”
于素说完,还不耐烦地对着秘书挥了挥手。秘书小梅略显迟疑了一下,然后又会意似地立正,然后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秘书员小梅一出去,于素又从椅子上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朝窗外望去,正看到门卫室前站着的云珂和唐瑶。而且在两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学生,看着学校装束应该是中法学堂的学生。于素看罢,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有点儿后悔把自己要做的一部分事情透露给了云珂。
而楼下焦急等待着的三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院子里危机四伏的“暗流”。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又驶到了院子门口。于素一眼就看到了车子前挂着的正是工部局和警务处的旗子!
“警务处?……”于素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蒋佛海从副驾驶的位置探出头,对着云珂似乎说了些什么!
于素见此情景,心道不妙,甚至有些开始发慌。
此刻,楼下的门岗口。
“呵呵……这里面有你们的老师?”蒋佛海正笑眯眯地对云珂问道,一副长者政客亲民关爱晚辈的模样,气质拿捏得恰到好处。
云珂谨慎地打量着蒋佛海,没有说话。站在云珂身边的邵俊杰,这时倒是显得游刃有余:“您好,租界女中和我们学校的几名外籍老师都被抓到了这里!”
蒋佛海深邃的目光依次扫过邵俊杰和唐瑶,然后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打开了车门。一身得体深棕色西装的他,走下车,招呼司机先把车开进去。他自己则走到云珂的面前。
“呵呵……听门岗说,你们要见于处长,我去带你们进去吧。”
云珂见蒋佛海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抓住唐瑶的手,一起向后退了两步,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警惕。
“多谢您,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
“没关系的。”蒋佛海说着将手伸到了云珂的面前,“小姑娘,我还挺好奇你们是怎么一路追到这里的?”
邵俊杰一脸自信地替云珂回答道:“我是先打给了公懂局的朋友,这才问明了情况!我们学校公演在即,大卫老师一直在指导组织我们的演出!现在莫名其妙就被抓到了这里!”
蒋佛海听着邵俊杰的话,故做认真附和地点了点头,摸了摸唇须,饶有兴致地问道:“噢——原来如此,你是租界哪家的公子啊?”
“我是——”邵俊杰被蒋佛海这么不温不凉地呛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
“请问您是谁?!”云珂从邵俊杰身后突然探头问道。
蒋佛海冲着云珂呵呵一笑,慢慢收回手,语气和蔼地说道:“我吗?呵呵,我就是代表工部局来调查这件突发事件的。”
邵俊杰两眼放光,一听到工部局几个字,似乎凭空多了几分信任感,以为自己碰到了贵人,马上又拾起了自己的自信:“那就太好了!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的老师不是什么间谍!”
蒋佛海不紧不慢地转向院子,紧绷住嘴唇,故作为难地说道:“哎呀,现在里面乱哄哄的,各个学校的都乱了,你们还是先跟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