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顿时就煞白了。
在跟着这些负责捉拿他的人上京城去的路上，他也听到了这些人的讨论。
他们说他得了失心疯，世子早已经过世居然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人易容成了当今天子的样子，意图谋权篡位，他自己也已经不是个男人。
平南王人都要听傻了。
这些人信誓旦旦的说辞让他意识到，己方的辩驳没有丝毫作用，只会被认为他确实是还疯得厉害，到现在也在做那个弑君夺位的美梦而已。
他更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若是真如这些人所说，他纵然到了京城也不可能见到他的宝贝儿子了！
因为一个在众人的说辞中本质上不存在的人，绝不可能再出现在人前。
这个被他寄予了全部期待的儿子，很有可能早在多日前就已经被小皇帝秘密处死了——
天子绝不容许有与他面容相似之人。
在反应过来这个对他而言最致命的事实之后，对于押送他上京的人来说，这位平南王是更疯了，也看起来更像是个会做出那种蠢事的人。
他们还专门在平南王府周遭打听过，确实无人见过平南王世子成年之后长什么样子。
可见那位假扮世子的人当真没说错。
被送入天牢的那一刻，平南王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跳了起来，握着囚牢的栏杆高声喝道：“朱棠！你不得好死！”
但这句话刚喊完，他的嘴又很快被人给堵上了。
朱棠会不会不得好死，现在是没个答案。
以他如今的治国方略和御下之术，从京师到中原各处的安定之相已现，起码二三十年内他不做出什么太过离谱的决策，便绝无倾覆之祸端。
何况，还有霍凌霄这个老师会看着他。
这位昔日的平南王却是当真要不得好死了。
他在关押入天牢后不过数日就被提审。
这有目共睹的刺杀，以及虽然放在妓院中进行，却还是难免被人看到的对王安的贿赂，都是谋逆的确凿证据，他绝无翻案的可能。
朱棠的治国宽仁和他对谋逆一事的雷霆手段没有什么矛盾。
平南王府距离京城太远不易管辖，这才有了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朱棠拿他们开刀，也正是为了警醒其他人。
在提审定罪后的七日，平南王被推上了刑台处斩，平南王府中参与此事之人一并论罪处置，也包括了与金九龄交好的那位江总管。
听闻金九龄手中居然握有平南王府的钥匙，而自己的妹妹江轻霞居然是红鞋子组织的一员现在也在天牢之中，自己又因为平南王谋逆之事被牵连，江重威连话都不想说了。
但他不给金九龄辩解，这位金大捕头也就只能接着被关押下去，起码短期内是不要想着放出来了。
而后便是幽灵山庄的事情提了上来。
此前被魏子云那几位盯着的木道人，本打算就算有石雁亲自前来与他对峙，他也大可以用平日里经营的形象来个死不认账。
可他万万没想到，被霍凌霄从幽灵山庄带来的人居然会是叶凌风。
知道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的人屈指可数。
古松居士知道，但两人名为结伴同游实则是处理幽灵山庄的筹备工作，怎么说都是个利益共同体，卖了木道人对古松居士绝无好处，他在黄山小居珍藏的那些个书画也绝不是他的身家可以买得起的。
只有保住木道人的秘密，古松居士自己才能全身而退。
可叶凌风不一样。
他知道的太多了。
木道人要对他灭口，何止是因为他与沈三娘假戏真做，生下了叶灵，还因为一个已经不再完全忠心于他的徒弟，不如一个死了的玉树剑客。
他要做的大事确实需要高手不假，可需要的绝不是这种高手。
被叶灵和叶孤鸿两人清理干净了身上的污泥的叶凌风，看起来依然显得有些不像是个人。
他的脸上有伤，又多年浸泡在带毒的瘴气和污泥之中，被腐蚀得几乎有半张脸，状态和石鹤极为相似，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可有些东西是不能改的，那些能证明他是叶凌风的记忆，以及他从木道人那里学会的武功，都足以验证他的身份。
与叶凌风这样一个——从木道人和沈三娘有私情，却为了武当掌门之位，让自己的徒弟娶了沈三娘的私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不巧也是幽灵山庄元老之一的人——对峙公堂，木道人占不到一点便宜。
再加上，赶到了京城的石雁确认了石鹤的身份，更指出了当年他是因为做出了有违武当宗门规定才无法担当掌门之位。
“木道人和古松居士都完了。”
陆小凤伸手到窗外接住了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感觉到了一点秋日的凉意。
这一场雨也将才被平南王府的血染红的刑场给洗刷了个干净。
幽灵山庄的事情虽说是江湖事，但木道人为了计划得以实施，暗中敛财，还做了不少违法之事，现在都被叶凌风给抖了出来，恐怕下一个上刑场的就是他。
当然叶凌风也讨不了好，他当年还跟着木道人是一路的时候，没少当对方的帮凶，算起来也是要定罪的。
但对他来说，能不在污泥中过活，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也见到他脱离幽灵山庄，能见到木道人伏法，为九泉之下的沈三娘报仇，叶凌风于愿足矣，并不在意自己也活不成。
何况当年的玉树剑客变成如今的模样，还不如一死。
“只可惜，武当掌门石雁真人的身体并不算太好，他原本就有绝症在身，现在自断了武当一臂，必须撑到门下弟子能够成长到护持住武当威名的地步，恐怕对他来说也不容易。”陆小凤又说道。
“我听说叶凌风在押入囚牢之前跟叶孤鸿见了一面。”霍凌霄翻着手中的书页漫不经心地说道。
“估计是让这个武当小白龙要支撑起武当的门户吧。”陆小凤语气轻快了几分。
先是论剑台上的打击，让他不要再盲从他人的剑道之路，而后是幽灵山庄的事变，迫使叶孤鸿不管是为了即将失去父亲的叶灵，还是为了即将失去支柱的武当，都必须振作起来，他若是能走出来，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能让自己模仿西门吹雪到这个地步，显然剑道天分就不低，现在有了压力和打破他过去错误想法的外力，或许会有一番成就也说不定。
至于得知了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老刀把子也就是木道人的叶雪，在一个深夜忽然不告而别地离开了京城。
霍凌霄并不担心有一天叶雪会来寻仇。
她身上有种极端强烈的爱恨表现以及一种山野之间养出来的野性，这种人杀人之时必然杀己。
但时间会平复很多东西，尤其是在老刀把子的罪行都被摊开到明面上说的时候。
有些罪名并非是预备如何做，而是已经这么做了，更何况她的母亲还是死在她的父亲手里的，那对她来说又如何不算亲人呢。
霍凌霄合上了书页站了起来，拿起了一旁的摇光剑。
“我要入宫一趟，那个矮柜的第三层里有一套备用的钥匙，你下次不要翻墙进来了。”
“……好。”陆小凤回话的时候，她人都已经出门了。
霍凌霄是去跟朱棠说接下来的计划的。
“老师何必如此心急，”朱棠皱了皱眉头，“幽灵山庄的事情是因为老师当众说出了木道人的身份，为防有人逃脱，早些解决也好。”
“但无名岛应当没这么着急才对？”
知道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和另一个神秘势力有所牵连，才解决完了平南王之事的朱棠有点无语，但他紧跟着意识到，这又是一件需要霍凌霄亲自出手的事情。
而他有种模糊地预感，这很可能是霍凌霄亲自为他出手的最后一件事情。
在她这次离开京城后回来，再度出行的时候，可能就不会再像往日一样进宫来了。
他早已经草拟好的给她国师与太傅的名号的圣旨还在他的手里，不知道该当寻个什么时候拿给她。
现在忽然得知她又要走，他心中的恐慌一股脑地涌现了上来，让他变得有点手足无措的。
“早点解决不好吗？”霍凌霄静静地看着他，让朱棠觉得，自己那种恐慌全都被她看得清楚分明。“我已经提这些人找好了老师，等他们人到京城来，便能继续培养了。这会是你未来握在手中的一柄利器。”
“有了这样的一支力量，你以后也不必需要我替你巡查四方了。”
“可是……”朱棠快走了两步，停在了距离她不远的位置。
这一点距离便是师徒之间的界限。
他从霍凌霄口中听到的“赵樾”的名字，那位师兄最后也要接受她去云游四方的事实，他也不会例外。
朱棠忽然想起了当年刚遇到她的时候。
她坐在皇宫的院墙上，一点也没有闯入禁宫的慌乱，反而颇有些陷入回忆之中的神色倦怠。
冷寂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了他这个身在冷宫中仰头看向她的小皇子的身上。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月中仙，又看了看自己的处境，觉得大约仙人也不会来拯救他，委屈得差点哭出来，怀疑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错觉而已。
现在她又果然如当年出现时候的了无牵挂一般，要离开也表露得异常决绝。
“别哭啊，我可没带糖给你吃。”霍凌霄靠着窗边，对他笑了笑。
——当年她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