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介怀蝼蚁的沾沾自喜。
怡然自得的眸光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
三杯醇酒下肚,一个念头蓦然升起。
他猝然起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横穿过大厅,走到林策身边坐下。
他入了将军的席位,给他的林大将军斟酒布菜,伺候的比那些舞姬还要殷勤妥帖。
林策淡然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行动。
宾客们惊诧一瞬,但转念一想,内侍本就负责伺候那些达官显贵。
宁越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佞幸之臣。
此刻他巴结讨好林大将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周则意看了他几眼。他早知宁越之对林策抱有特殊感情。
虽不知为何,只要宁越之对他的二心在他尚能容忍的范围内,他不会过多干涉。
毕竟无论林策还是宁越之,他都需要他们的助力。
刚从侯府出来的时候,能不能坐上龙椅,他根本不在乎。
他没有感情,没有目标。如果自己继位是皇祖母的希望,他就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后来他遇到了徐如。
徐如让早已心死的他重新活了过来,他再度感受到喜怒哀乐,也有了深幽厚重的贪念和欲/望。
不少人说他是罪臣之后,担心他会重蹈安平公主的覆辙。
他们说对了一半。
他是安平长公主的儿子,继承了她的相貌,同样也继承了她的心性。
不仅如此,他还是定国侯的儿子。他们不知,他爹可以为了他娘,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定国侯当年手握虎符,统领南昭全境百万兵马,却可以做尽任何荒唐事,只为博心爱之人一笑。
而他周则意,是这两人的亲生儿子。
只会比这两人更加狂悖疯癫。
他曾是众星捧月的侯府世子。在家破人亡之前,他想要的东西,必然会有人双手奉在他面前。
若是别人不给,就自己去争去抢。
这一点,和他娘一样。
若得不到,那就毁去,别人也妄想得到。
这一点,同他爹一样。
他心慕徐如,想和徐如此
生结发,那么无论用何种手段,他一定会拼尽全力达成自己的愿望。
为了这一目的,他必须登上皇位,成为九五之尊。
只有这样,他才能胜过林策,从林策身边将他心中所爱抢过来。
他又看了一眼林策,麒麟鬼面后的眉眼半垂,偶尔小酌一口酒,带着几分神游天外的百无聊赖,昭示着他对纸醉金迷的声色没有任何兴趣。
周则意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林策坐怀不乱,用情专一,不负徐如。可他二人若情比金坚,就找不到可让他插足的缝隙。
与周则意一样看向林策的,还有谢信。
隽秀的眼梢笑意阴沉,在明丽的灯影下幽光闪烁。
他低声讥诮道:“林大将军这心,还真是偏得没边。”
浮华丝竹湮没了他的低声细语,不远处的琴姬却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惊得心口一颤。
噌的一声,琴弦乍断,美人玉手被割出一缕殷红血痕。
宴会仍在继续。酒过三巡,宾客接连起身,在大厅内缓步走动,找各自的目标攀谈。
一人走至周则意的案几前,朝他举酒:“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淮王殿下海涵。”
周则意抬起眼帘,漠不经心看了他一眼。
若他没记错,这人应是太常刘家的公子。
上一回正是在青竹院,在这间大厅里,他和宗正家的公子,在广湘王的授意下,来找淮王麻烦。
谁料不过一月,风云变幻时过境迁,他当着广湘王的面,朝淮王示好。
周则意受了这杯酒,以示自己不念旧恶。
刘家公子喜上眉梢,对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世家纨绔,原本大多和广湘王交好,刘家公子和周翰是多年酒肉朋友。刘家最初选择支持广湘王。
只可惜周翰金玉其外,实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大家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刘家为了自己往后的富贵前程,自然要另择良木而栖。
吴王背靠势大的王家,自己则是比周翰更不如的败絮。
陈梁王才刚满十岁,朝堂都不能上,争位一事全是他亲娘在背后出主意。纵使坐上龙椅,也是由外戚干政的小傀儡。
何况当朝太后还在,且把持内廷大权。陈梁王母妃的地位尴尬,满朝公卿几乎没人看好他。
刘家如今最好的选择,只有淮王。
今日来此参宴的世家子弟,几乎都为结交淮王而来。
刘家公子之前得罪过淮王,但也因此和他有了一面之缘。
淮王不计前嫌,他便抢占了先机。
他先同淮王扯了几句无关的风月,明知故问地询问起淮王可曾婚配。
然后亮出自己的目的:“在下有一胞妹,正当适嫁之年。她久闻殿下龙章凤姿,芳心暗许。殿下若不嫌弃,不妨收入房中。刘家和殿下,从此结为姻亲。”
左相亲自入宫找太后说亲,想把嫡孙女嫁与淮王。
此事乃未公之于众的私密,但太常为九卿之首,宫中布有眼线,听到一些风声。
左相既有此意,即可证明他看好淮王。
王家左右逢源,打着如意算盘,无论下一任天子是吴王还是淮王,皇后都是王家的女儿。但嫡孙女,肯定亲过侄女。
刘家嫡女同样嫁给淮王,日后淮王登帝,做不了皇后也是个皇贵妃。
刘家有从龙之功,又成皇亲国戚,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而且王家想嫁女,这几日却没了下文,也不知太后和淮王什么意思。
刘家嫡女若能先一步入宫,说不定,还能当上皇后。
周则意神色冷漠,置若罔闻,丝毫没将刘家公子放在眼里。
刘家公子继续道:“我那胞妹虽非沉鱼落雁,也小有几分姿色。她自小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周则意不耐烦听他自卖自夸,不屑道:“本王只爱沉鱼落雁之貌。”
刘家公子倏然愣住。
男人爱美色,无可厚非,然而如此直言不讳说出来,将他那“小有姿色”的妹妹嫌弃得明明白白,让他无话可接。
他只能讪笑改口:“在下胞妹,实则闭月羞花。只是在下这个做兄长的,不宜把话说得过满。”
“精通琴棋书画?”清冷嗓音漠然询问,“想必琴艺了得?”
“对,对。”刘家公子急切奉承,“若是殿下有兴趣,在下可尽快安排,让她为殿下献上一曲。”
“她的琴艺,”周则意瞥了一眼会场内的琴姬,“比之她如何?”
“容貌又比之她如何?”
青竹院的这位琴姬,琴艺堪称一绝。连不沾酒色的谢信,都愿意来秦楼楚馆听她一曲。
世间美人无数,人各有好,难以草率分个高下。
但京城没有女子敢说,自己琴艺胜过这位琴姬。
刘家公子不能如实回答,只能道:“在下胞妹乃大家闺秀,怎能和风尘女子作比?”
“既无风尘女子的美貌,也无风尘女子的才气……”
“殿下可知,娶妻当娶贤。”
太常公子早已知晓淮王平日沉默寡言,不喜多话。但淮王能言善辩,同人唇枪舌战的本事他以前已经见识过。
一张尖牙利嘴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气的七窍生烟。
只是今日他有意讨好攀结,想把自己妹妹嫁给他。
纵使因利而聚的联姻,双方毫无感情,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该如此无礼。
太常家的女儿,即便一无是处,因着高贵出身,外人不都该称赞一句“才貌双全”?
他看的出来,淮王对他胞妹毫无兴趣,完全无意谈论这桩婚事。
可他必须想尽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从安平长公主执政时期开始,这二十年,南昭不尊古制,不祭不祀。
定国侯一家耽于享乐,宣武帝勤政爱民一心为国,却都有一个相同点,不敬鬼神,不拜先祖。
南昭许多礼乐社稷、宗庙礼仪逐渐废除。
即便并无明令,天子不举行这些祭祀,时间一长,百姓自然淡忘。
太常寺在朝纲上为九卿之首,这些年却已没了实权。
另论治/国之策,农商之道,他们刘家找不出博学多才,能安邦定国的族中子弟。
要想让没落的家族再次兴起,唯有选对皇子,在夺位一事立下功劳。
将女儿嫁入宫中,当上皇后贵妃,才能成为家族倚仗,长久地抓稳权势荣华。
太常公子没顾虑淮王一脸不耐的神色,多吹嘘了胞妹几句,竟遭到如此冷嘲热讽。
自家人被如此贬低,他也不禁生了几分火气。
“娶妻当娶贤,风尘女子哪能入得厅堂。相貌再美,才情再富又如何。露水夫妻可做,小妾外室可做,哪能做得了正妻。”
“娶妻当娶贤。”周则意冷声重复一遍,嗤嘲道:“令妹贤在何处?可能安邦,可能定国?可懂治水,修桥,农事,行商?”
“莫非会问天卜卦,跳舞拜神,就称贤能?”
“真有这么灵验,何不作法,祈祷北燕大旱三年。如此一来,我南昭可挥师北上,直入北燕皇城,朔北再无兵灾。”
掌宗庙祭祀的太常寺,被人讥嘲为问天卜卦,跳舞拜神的巫医,太常公子气的血气上头,满脸通红。
可惜他实在说不过能言善辩又嘴毒刻薄的淮王,只能恼怒拂袖,回到自己座
位。
二人这一幕,被场上许多宾客看在眼里。
宁越之刻意靠近林策耳边,朝他小声笑道:“殿下对宗庙礼仪,深恶痛绝。”
安平长公主死于亲弟之手,定国侯更是被下令诛灭满门。
周家的太庙里,没有这二人的灵位。
周则意自己,也一度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何况他清楚,南昭十年中兴,靠的不是神仙保佑,是宣武帝利民之国策。
北境太平,靠的更不是天兵天将,而是几十万将士的血染沙场。
周则意本就烦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以联姻作为手段谋求权势。
何况一个虚有其表,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宁越之又悄声道:“前几日,左相入宫和太后商议,想把嫡孙女嫁给殿下。”
他意有所指:“殿下拒绝了。”
为何拒绝,二人心照不宣。
林策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若他取了王家的孙女,背后有了王家支持,说不定即刻就能继任大统。”
“不好说。”宁越之微嘲,“左相年事已高,几个儿子没一个能堪大用,被年仅廿四的谢信踩在脸上。”
“王谢两家看似势均力敌,左相精力不济,没那份心力再处理朝务,已失去对朝堂的把控。公卿们卖他情面,实际还是谢信说了算。”
“等他一致仕,王家必然衰落,谢家一家独大。左相苟延残喘,为了王家的将来,只能将嫡孙女嫁给殿下。”
“可吴王妃也是王家人。王家想左右逢源,不会倾尽全力帮助殿下。殿下心有明镜,王家怀有二心,还不如那些势力不如王家,却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的二等世家。”
“何况,”他看向主桌上独坐自酌的身影,“殿下清楚,自己最大的对手,并非周氏皇族。”
而是当朝第一权相,谢信。
宣武帝驾崩,龙椅上没有一个才高识远的圣明君主,便压不住身负旷世之才的谢信。
原本权势最大的恭王和广湘王,一死一失势。
如不想办法削弱谢家的势力,即便登基为帝,也难以同谢家抗衡。
“谢信如今在外廷已一手遮天,再找到机会把手伸到内廷,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他都是挟天子令诸侯的权相。”
“周家天下,将成谢家天下。”
林策沉思片刻,低声询问:“宣武当年为何要征辟谢信为相?”
谢信才能卓绝,周宁需要谢家的势力,这些林策都能想到。
但周宁不是傻子,谢信若有这么大野心,他不会不做防范,交由他如此巨大的权势。
仅仅因为驾崩的太突然,还未来得及打压谢家,就意外病薨?
宁越之好奇看向他:“将军也不知情?”
众所周知,林策是宣武帝最宠爱的臣子。朔北三州的治理,宣武帝详细过问,却从不插手。
派了一个孙有德,名义上是监军,作为天子眼线,向京城汇报林策动向。
实则是派去照顾林大将军的日常起居。
朔北三州,俨然已成林策自己的领地。
若宣武帝有什么还未来得及实施的筹谋,应当会告知他最信任,最偏爱的林大将军。
林策一脸疑惑:“我该知道什么?”
周宁不管朔北三州,不管他,他也从不逾权,从不打探京城动向。
他的职责只有守好朔北,对抗北燕。
宁越之沉默片刻,有些话想问,嘴唇几动,最终忍住心中那些旖旎的好奇,将话尽数压在喉间。
“陛下在位之时,谢信从未越权逾举。”他将话题重新说回谢信,“依我之见,谢信对陛下确实忠心耿耿。”
倘若宣武帝仍然在世,谢信必会尽心辅佐。
可惜宣武帝英年早逝,他一驾崩,就成了如今这局面。
林策无话可说。周宁对他全心信任,对谢信也一样。
只可惜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有本事的,都在早年被安平长公主杀光,活下来的一个胜一个的饭桶。
贤臣择主而事,这些“主”谢信一个都看不上眼,他就不当这个“贤”,选择当一个“枭”。
丝竹声下,林策和宁越之谈论局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附耳轻言。
在外人看来,便如耳鬓厮磨一般。
宾客们暗自心诽,在场之人,容貌第一的,当属淮王。第二便是宁越之。
宁越之的相貌,远胜那些舞姬。
一个佞幸之臣,如今打算攀附林大将军,借着镇北军同谢相抗衡。
林策虽相貌丑陋,倒也懂得享受风月。
无人注意到北坐主位的谢相,背着灿亮灯光的眸色越来越阴沉,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太常家的公子退下之后,又有不少宾客上前给淮王敬酒,朝他示好。
本有不少同刘家一样打算嫁女说亲的,看到淮王的态度,暂时打消了念头,只用别的方法讨好巴结于他。
只是酒宴之上的寒暄,情浅言浅。是否能和淮王搭乘同一条船,还有待考验。
一轮酒尽之后,谢信兴致缺缺,作势起身。
宾客们看出他想离去,自然极有眼色地纷纷告辞。
高门纨绔搂着舞姬,另找地方继续寻乐。
林策没有眠花宿柳的打算,直接打道回府。
周则意带着宁越之,同他一道出门,二人一前一后,踩踏着竹影月色,走向青竹院后门。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走到门口时,早一步出来的谢信并未离去。
俊雅身影负手立在路边,见了林策,朝他扬了扬嘴:“谢某和季宇住的近,不如同行回府。”
他二人来的时候就同路,马车都停在一起。
林策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上了自己的车驾。
谢信即刻跟上,坐入相府的车中。
周则意淡漠神色未变,宁越之却紧紧皱了皱眉。
谢信一直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林大将军有任何动向,他都会横插一脚,阻碍淮王登位。
他方才看林大将军的眼神,和那一声故作亲昵的“季宇”,令宁越之极度不快。
他的林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叫他表字。
不知是不太满意这个宣武帝御赐的名字,亦或另有别的缘由。
谢信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