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分别入座,按礼制,该百官起身朝太后行礼,但谢相坐着没动,林大将军也巍然如山。三公看了看右相,又看了看颤颤巍巍起身的左相,不知究竟该跟着那一方。
后来一帮人跟着左相起身,一帮人跟着右相稳坐不动,场面万分尴尬。
董太后倒也沉得住气,一脸泰然,似乎毫不在意。
悠远钟声在山间响起,于层峦叠翠的山涧中久久回荡。
内侍尖着嗓子一声“开席”,宫人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珍馐佳肴摆至各位宾客的案几之上。
丝竹,歌舞,有条不紊地出现。
太后为了给淮王扬威造势,此次宴会,完全按照天子设宴的规制,各种龙肝凤胆百年陈酿,极尽奢华。
淮王最终能不能继任大统,局势尚未明朗。但此举确确实实让拥立淮王的公卿定了心,也让摇摆不定的官员更偏向了淮王一方。
被太后故意安排在后列的吴王脸色泛青。他的存在已完全被公卿忽略。
年仅十岁的陈梁王只顾吃喝,他身旁的母妃强颜欢笑,嘴角有些僵硬。
宴会场上,宾客大快朵颐。三品以下的官宦和家眷,能吃到这些珍馐玉食的机会不可多得。
宴会不远处,一个人影趁着四周无人注意,迅速钻入翠色茂密的树林里。
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林间暗沉静谧。
人影穿着宫廷内侍的衣服,朝高木的阴影处躬身道:“凤竹先生。”
阴影里走出一个高挑身影,身着宽袍大袖的纯白道袍,一身仙风道骨的卓然气韵,眉眼处却带着面具,遮住了相貌。
内侍试探询问:“恭王已毙,凤竹先生今日跟着哪位大人来的秋山行宫?”
凤竹轻笑:“朝中文武过百,我跟着谁来都行。”
内侍试探不出什么,也不再问,只道:“先生今日有何吩咐。”
“这个拿去。”凤竹从袖袋里拿出几张白纸折叠而成的小包,“寻个机会,放入淮王的酒菜里。”
内侍身形一僵,迟迟不伸手。
“不是毒药。”凤竹笑着解释,“催/情助兴的药物。银筷沾上也不变色,没人察觉得出来。”
“你只要机灵点,别被人见到,怀疑不到你头上。”
内侍这才伸手接过。
凤竹又道:“其他几包,你寻着机会,
放入谢信和林策的酒菜中。”
“这我恐怕办不到。”内侍果断拒绝,“他们的吃食不经我手。”
“我让你尽量。”凤竹并不强求,“他们的酒菜里加不了,你就下药给别的什么人。”
“你自己应当清楚,若只淮王的酒水有问题,容易查到你。”
“小的自然明白。”内侍将纸包藏入袖中,四周张望片刻,趁着没人迅速离开树林,若无其事走上石道。
他走后,没过多时,又有一男一女走入林间,同凤竹暗中会面。
这二人,正是太常刘家的公子和千金。
半月前青竹院的宴会上,刘家公子想将幼妹嫁给淮王,结果被淮王无情讥嘲。
刘家贼心不死,为了家族未来,必须将女儿嫁入宫中,因此找到了经常出入于各世家宅邸的凤竹先生。
凤竹朝太常公子笑了笑:“事情我已安排好。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他看向女子:“你若能把握机会,明日就是淮王妃。”
“若不能,只能说明你和淮王无缘,今生没有当王妃,做皇后的天命。”
二人谢过凤竹。
纯白的飘逸身影犹如鬼魅,渐渐消散于黑暗的树林间。
人走后,刘家千金问长兄:“等会我该怎么做?”
金枝玉叶的贵女,从小学的都是礼义廉耻,忽然叫她去投怀送抱,主动爬男人的床,到底是有几分羞涩。
那个靠爬床上位的缪锦,在京城贵女中赫赫有名。
她靠着勾引男人,从通房丫鬟一跃成为豪门宠妾。刘家千金素来看不起她,如今却不得不学她。
方才缪锦得意洋洋说着讨好男人的房中之术,她也不得不腆着脸仔细听认真记。
最后得了一通“出身高贵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受宠的妾室踩在脸上”的奚落。
“你只需独自前往我告诉你的地点,”刘家公子小声道,“其他的一切,我和父亲都已打点好。”
“淮王中了药,你只要主动些,明日就是王妃。”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今日的情景你也见到。吴王和陈梁王大势已去,下任天子必是淮王。”
刘家千金咬牙点了点头。
天子仪仗,富丽行宫,奢华盛宴……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连缪锦都把目光瞄向了淮王。她不能让一个出身卑贱的庶民压在头上。
刘家兄妹离开树林再次回到宴会场,歌舞已尽尾声。
原本九卿之首的太常寺,这二十年来每况愈下,地位大不如前,席位只安排在中后,隔着一等公卿们老远。
从她这个位置,只能隐约看清坐在首位的淮王。
淮王龙章凤姿,轩然霞举,相貌身材都无可挑剔。她当然想拥有一个能让贵女都羡慕不已的夫君。
刘家千金怀着春情,静候时机。
一曲歌舞散尽,太后并未再安排别的助兴节目。
公卿们都心知,这次秋山夜宴,有一场真正的重头戏。
丝竹声渐小,缓缓融于夜风,太后心思沉稳,一句话未说,官员们却已然坐不住,开始暗自揣摩太后的意图。
自左相开始,除了刘家,许多世家公卿也有打算把女儿嫁给淮王。
即便帝位悬而未决,谢家另有图谋,精通为官之道的公卿,都知道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等大局已定再示好,未来的朝中重臣,早没了位置。
恭王和广湘王的倒台来的太快,令许多人猝不及防。他们之前没能站在谢信的那一方,再想要翻身,只能选择淮王。
倘若族中能有一个才识过人的后辈,世家公卿也想凭
着才干在朝堂上立足。
可惜纨绔子弟难成大器,这些人只能将主意打向深宫内廷。
这半个月,有嫁女心思的朝臣竭力在太后面前吹捧自家女儿。
董太后一视同仁,每一家都接见,却从未表明态度。
历年秋山宴,太后宴请高官女眷,指婚是惯例。
今年特意将姚林郡主叫来,更证明宴会上必然讨论淮王的婚姻大事。
淮王妃未定,今晚大家都有机会。就看谁家能把握机会,让太后和淮王相中自家千金。
婉转悠扬的丝竹声中,无意嫁女的官宦之家举殇痛饮。别有所图的官员们心念百转,被这悠缓的气氛憋出一头热汗。
有一官员再也沉不住气,打算先下手为强。他离开座位站上宴会场中央,躬身施礼,主动开了头。
他一番陈述,淮王已到适婚之年云云,然后停下话音,等着别人来接话,再引出自家女儿。
所有腹稿都已打好,事情却并未朝他所料想的方向发展。
太后依旧不动声色。
淮王神情淡漠,似乎事不关己。
场面顿时显出几分滑稽。官员呆在原地下不来台,理所当然引来不少同僚的讥诮。
这时一个身穿冶艳华服,打扮妖娆妩媚的女子走到宴场中央,自报家门:她是典客属官员之女,倾心于淮王,愿能入宫侍奉左右。
典客属掌管邦交,权势也已被削弱的所剩无几,同样只能打内廷主意。
官家女子们为了能被太后看中,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也包括毛遂自荐。
上一位官员弄巧成拙,被她借势抢占先机。
“小女心仪淮王殿下,不求正妃侧妃之位,能做殿下身边侍妾,就已心满意足。”
贵女跪坐在地,神色凄婉,“小女已心属殿下,此生再无嫁予别人的打算,望殿下看在小女一番痴心,允小女入宫。”
她当众朝淮王表明爱意,又将话说死。
淮王不纳她,她往后再难嫁个良人。
这一招破釜沉舟,豁出一切,虽断了自己退路,却逼迫淮王不得不点头。
以她家的地位,正妃不可能,可勉强封一个侧妃。
太后小啜茗茶,依旧不表示任何态度。
淮王却道:“你嫁不嫁人,与本王何干。”
这名女子居然妄图逼迫自己娶她?
可笑至极。
他不纳她,她的名声确实会受损,会被别人指指点点甚至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京中笑柄。
但这与他毫无半点关系。
他们素不相识,他为何一定得当什么深仁厚泽的君子,保全她的名声?
她往后被人嘲笑,活该自取其辱。
贵女倏然僵在原地。
南昭讲求君子仁厚之风,她以自己后半生的名誉为代价,品格高尚之人都该将她纳入后宅,免得她名声受辱。
千算万算没算到,淮王居然没有一丁点君子仁德和怜香惜玉之心。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她已经听到周围窃窃私语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