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德急忙出言劝解:他们之间动手,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何况将军肩膀受了伤,当务之急,应当先唤军医来疗伤。
宁越之以“别惹徐如生气”为理由,匆忙将周则意劝走。
孙有德在另一边劝着林大将军此事作罢。
二人默契得令宁越之自己哑然失笑。
他并非正人君子,从来只会隔岸观火,甚至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却和老好人孙有德一样,生怕事情闹大,想方设法想要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离开将军府,上了车驾,他忍不住问道:“殿下究竟因为何事,同林大将军发生如此严重的争执?”
周则意城府极深,感情又淡漠,少有人事能激起他心中波澜。
唯有一个徐如,拿捏着他的三魂七魄,让他和平日判若两人。
有时宁越之甚至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周则意。
但周则意心思通透,知道衡量利弊,断不会轻易和林策正面冲突,把事情闹得难以收场。
宁越之猜不到为何他忽然来找林大将军,更想不通,他竟然没忍住怒火,和林大将军大打出手。
周则意一身暴戾怒气散尽,又回复往常冷漠姿态。
他只冷冷掠视宁越之一眼,示意不关他的事,别问长问短。
徐如是林策的枕边宠将,秋山宴上,林策无所顾忌,把对徐如的深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佩服这份担当,更嫉妒这份感情。
然而没过不久,他就和徐如有了肌肤之亲。
无论何种缘由,他确确实实在二人之间横插了一脚。
这事若传出去,不知会引来怎样的飞短流长。
他自己是无所谓,但徐如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就听他的话,守口如瓶。
他只会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徐如接到自己身边,同他在天下人面前,拜堂成亲。
他不能离开徐如,否则他会疯会死。
……
周则意一走,孙有德即刻要去唤军医来给将军诊治。
“不需要。”林策一边说着,一边面不改色左手压着肩膀,咔擦一声将脱臼的骨节正了回来。
看似
轻描淡写,苍白的脸色和滴落的冷汗浓墨重彩描绘出,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剧痛。
林策甩了甩肩膀,手臂活动如常,应无大碍。
因着那一夜荒唐,他见到周则意,难免有些微尴尬,无法完全做到无动无衷。
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好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怒火烧得灰飞烟灭,只剩满腔咽不下的闷气。
他暗自骂了一声,提醒追星道:“周则意天生神力,往后须得避免赤手空拳和他正面交锋。”
下次再打,他就不是动手,而要动刀。
“周则意功夫底子不弱,只是从未有过实战,毫无临阵经验。”追星冷静分析,“但他往后多和人切磋几次,知晓如何对敌之后,那身蛮力极难对付。”
“将军,你确定要继续……”
“我说过了。”林策不打算听他的劝谏,大步将人撇在身后,“他是周宁的外甥。”
周则意是周宁此生唯一的愧疚。
周宁的遗愿,他会帮他达成。
孙有德叹道:“周家子侄,德薄才疏难堪大用。唯有淮王殿下,文武双全,有治国之能。”
“想要继续陛下的盛世中兴,天下太平,也只能助殿下登帝。”
北燕一直虎视眈眈,若朝纲不正,社稷有危,他们所在的朔方首当其冲。
林大将军也别无选择。
***
将军府迎来送往,所有客人皆来者不善,今日总算有了一个例外。
一辆精致风雅的马车停在了朱红的五间三启大门外。
车里下来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娇羞少女。
她的侍女朝门口守卫递上拜帖,守卫心中调侃,将军府除了逐月一个男人婆,连马都是公的,何曾来过如此娇软女子。
守卫脚下没闲着,飞速去往内院。
林策见到拜帖,命人将姚林郡主请进来。
逐月蓦地才想起,将军让她认真考虑,想必今日,来给答复。
“郡主亲自跑这一趟,想必已经下定决心。”
林策不置可否。
高门贵女注重仪态,纤腰微步行走缓慢。过了多时,姚林郡主才穿过宽阔的将军府,走入林策所在的主院。
她朝林将军行了一个福礼,声音细若蚊蝇。
她已经考虑好,嫁入将军府,跟着林大将军去往朔方。
此事已经禀明太后,余下的事,便听从林大将军安排。
那日秋山宴,姚林郡主当着太后和公卿们的面,说要嫁给林大将军。那么多人在场,她声音虽颤,音量却震惊四座。
今日在将军府内,没有外人,她的声音反而小到难以听清。
“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林策让她回家收拾好行装,等着尘埃落定,他返回朔方之时,就带着她同回朔北。
至于这段时日……一旦离开京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有什么未竟之事,未了之愿,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完成,尽量不留遗憾。
即便二人定下婚约,姚林郡主此时仍未出阁,林策不便和她多待,叫逐月送她出府。
姚林在将军面前说话细声细气,提心吊胆,此时离了主院,在同为女子的逐月面前,方才缓过一口气。
她嘴唇几动,思虑大半晌,才问出:“今日,怎么不见将军夫人?”
那日秋山宴,林大将军当众示爱,倘若太后想看他的婚礼,他一回朔方,即刻操办。
在外人眼中,徐如就是将军正室,无关男女。
逐月愣了愣,含糊道:“你说徐如啊,他,他今日有事出去了。”
“孟姐姐,”姚林面色霞红,小声询问,“我,我嫁给将军,夫人他,他会
不会,对我心生不满。”
郡主一口一个夫人,听得逐月略有不适,又觉十分好笑。
“你要么就叫徐如,要么叫徐校尉。”
总之别叫什么夫人,否则被将军听到心情不快,不知又要迁怒于谁。
至于心生不满,有什么不满的。
那就是将军。
何况郡主嫁入将军府,只是一个名头,又不会真和将军圆房。
除非……
逐月乍然惊诧:“郡主真打算嫁给将军?!”
“姚林今生已是将军的人,”她红着脸道,“往后全听将军吩咐。”
“就怕夫人……徐校尉心中不快。”
她又小心打听:“我见那日宴会上,将军对夫人……对徐校尉细致体贴,他们平日想必十分恩爱。”
“不知徐校尉平日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
逐月听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秋山宴上的林大将军,是追星假扮的。
将军一个月二十天处理营中军务,十天定夺朔北三州的重大政务。
追星晚上值夜,替将军对付刺客。
若非京城闲暇,平日二人琐事繁多,哪来时间恩爱?
不对!这说法本来就有问题!
整个将军府,谁不是低眉顺眼跟在将军身后,看将军脸色,并在他生气时逃走。
她又忽然想到,姚林郡主自小寄人篱下,看太后眼色行事。入了将军府,首先就打听“将军夫人”的喜好,怕得罪于他。
这般如履薄冰过着日子,着实有些可怜。
“将军……和徐校尉脾气虽然不太好,有火都对着外人撒,对内护短的很。你别犯军纪就行。”
“你要见他脸色不对了,什么都别说别做就成。”
“其他时候,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将军心情再不好,也不会把火气迁怒到一个女孩头上。
姚林似懂非懂点点头,她不清楚,镇北军的军纪有哪些,还得尽快背下才行。
二人交情尚浅,只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慢慢朝将军府门口走去。
主院里,姚林郡主的身影一走远,追星即刻询问:“将军真打算迎娶她?”
林策点点头。
那晚姚林无声又声嘶力竭地朝他求救,他忽然就动了点恻隐之心。
既然她愿意离开京城,去往南昭百姓眼中的“苦寒之地”,他多带一个人回去也无妨。
追星又问:“她入了将军府,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如何安排?这倒是没想过。
“你也知道朔方什么情况,定然不会有京城的锦衣玉食。不过吃穿总归能有保障。”
“我想问的,”追星语气微凉,“是她以何名义入将军府。”
这毕竟是桩婚事。姚林郡主是“嫁”给林大将军。
林策淡然一笑:“她有个郡主的尊贵名头,又是当着满朝公卿定下的婚事,来了我府上,也该是将军夫人。”
按礼制,该什么样什么样,他没必要为难一个小女孩。
一个夫人的名号而已,又不圆房。
追星的眸光瞬间晦暗:“将军觉得,她在朔方能待得了多久?”
“她待不下去,我派人把她送回来。”
现在答应的好,毕竟没有真正去过朔方。娇生惯养的郡主,说不定两三天就哭着闹着要回来。
林策不可能真的不管,还不是只能将她送回京城。
“那属下换个说法。将军觉得,郡主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在朔方能活几天。”
林策双眼微缩,仔细看向今日话特别多,态度也异于往常的
追星。
追星神色冷峻,迎上他的目光。
“北燕派来的暗探,刺客,一日未曾停歇。即便南昭人,冲着那万金重赏,也想要将军的性命。”追星冷言冷语,毫不避讳,“她成了将军夫人,那些人难道不会把她当做目标?”
想抓将军夫人 ,逼迫林大将军就范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属下是将军的侍卫,定然会倾尽一切护将军周全。对于其他人,属下没有保护他们的义务。”
追星的未言之意,再明显不过。
有人朝姚林郡主出手,他只会冷眼旁观。
想必她一到朔方,就会遭遇各种挟持,绑架,亦或更糟的情况。
“孟追星。”林策从未想过,最听他话的追星,会以如此傲慢,甚至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同他说话,“我镇北将军府,就只你一个侍卫?离了你不行?”
“并非属下小看将军帐下的兄弟。”追星冰冷陈述着他眼中所见的事实,“将军另外安排别的兵士值守,至少得安排两三百人,才能确保姚林郡主安全无虞。”
“鲜血淋漓的厮杀场面,想必也不在话下。属下敢肯定,郡主时常会被刀剑声吵得睡不着觉。”
没人可以如追星这样以一敌百,下手干净利落,保证院中干净没有残肢断臂,并且不会吵到将军睡觉。
“将军觉得自己在救她,实则在害她。她嫁入王家,能活多久属下不知,但她去朔方,活不过三日。”
追星继续诘问:“或者将军要为了这个弱风扶柳的将军夫人,专门下令五六百兵士,一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
“倘若她被北燕抓住,用以威胁将军,将军救她还是不救?”
林策冷笑:“听你的意思,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追星不答,只冷寂地看着他。似是在说,他想见到她死,她就一定会死。
一个身娇体弱,连刀都拿不动的娇贵郡主,死在朔方太过容易。
“孟追星,你胆子倒是不小。”
追星跟了林策三年,对他唯命是从,这是他们头一次起争执。
“将军不是时常叫属下陪你过招?”追星朝校场方向扬了扬下颌。
林大将军每次找他比试,他都找理由推却逃避。今日他横下心,和将军过两招,将军就知,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若不打算出手,姚林郡主到了朔方,必然很快死于非命。
追星数次语含轻视之意,似乎将军府没了他不行。
林策自从当上三军统帅之后,从未再敢有人这样同他说话。
他本就是不服输的凶悍性子,被人这样轻视挑衅,如何不怒。
他倒要看看,孟追星是否真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强劲。
二人一前一后,沉着脸走进校场。
校场上有不少练武的兵士,见他们来了,正想打趣几句,倏然发现两人神色不对。
似如暴雨来临之前的沉闷气氛,凝重得让人心惊胆寒。
不用说,追星惹怒将军了。
众人无不兴奋好奇,这个将军最偏爱的小白脸今日犯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大动肝火。
却又隐约觉得心慌——气氛这般阴沉,恐怕有些不妙。
林策冷声问道:“刀枪剑棍?”
同时接过一亲卫递来的木棍。
兵士们寻常切磋,怕刀剑无眼,通常使用木棍或者未开刃的刀兵。
精锐骑兵擅马战,最常用的都是蛇矛长戟。
而追星平时惯用的兵刃,为一柄三尺长剑。
追星不答话,在兵器架上拿了根一模一样的木棍。
一个江湖剑客,和他切磋棍术?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
林策怒火燃的更盛。
兵士们自觉退在一边,安静到有几分忐忑。
林策和追星走到校场中央,沉默对视片刻,同时挥棍出招。
一时间,撞击声嘭咚响起,裹挟劲力的木棍在虚空划过,激荡起阵阵罡风。
林策将木棍舞的密不透风,虚影在空中交织成网,攻守兼备的招式,把对手牢牢围困在其间,寻不到一点突围的破绽。
追星不会正统的棍术,只把木棍当做更长的巨剑。
但他内力深厚,武艺精妙绝伦。
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1)。无论何种兵器,十八般武艺一通则百通。
他一棍挥下,即便浑圆光滑的木棍,也带出无坚不摧的锋锐剑气。
剑气横扫,势如破竹,无形的利剑斩断林策手中的木头。
断面光滑平整,真如利器所斩一般。
那道剑气横斩木棍后并未消散,隐隐带着风声鹤唳的低哮,划破虚空,直冲林策门面。
见状不妙,追星即刻停手,可惜为时已晚。
无形剑气斩在麒麟鬼面之上,面具霎时断裂,明明无声,众人却恍如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鬼面一分为二,从林策脸上脱落,掉在地上。
观战的兵士一边惊声大呼“将军!”,一边围上来查看他的是否受伤。
剑气割破坚硬面具后便烟消云散,林策只感到一阵罡风扑面,刮的脸颊生疼,并未受伤。
虽未受伤,却怒不可遏。
“孟!追!星!”
追星愣在原地,一时慌了神。
将军要迎娶姚林郡主,他被嫉妒冲昏了头,醋火难抑下手失了分寸,差点伤了深慕已久的将军。
“季宇,我……”
他仓皇失措,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才能平息将军的怒气。
林策紧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暴怒。
“孟追星,”他冷声道,“你武艺高强,深不可测,镇北军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烦请另谋高就。”
精致的眼梢瑰姿灼目,一颗泪痣镶嵌在温莹如玉的脸颊上,艳的动魄惊心,轻易就能摄走人的三魂七魄。
孟追星被摄走心魂,一身冰凉呆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林策将手中被剑气平整削断成两截的木棍狠力一甩,长腿一迈沉着脸扭头离开校场,一亲卫赶紧跟上,并朝追星使了个眼色。
将军一走,围观的亲兵即刻围上来,一人一句安慰追星:将军正在气头,等气消了,乖乖认个错。
追星呆在原地,似乎和世界隔了一层纱,四周一片模糊。
他清楚兵士们在和他说话,然而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林策怒气冲冲回了房,亲卫急忙给他上茶,逗笑,不停劝着将军息怒。
“追星这混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亲卫大骂道,“枉费将军平日那么疼他。”
“等会兄弟们把他拖去,先打五十军棍,不,打一百,打得他十天下不了床……”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偷瞧将军神色。
见将军面色稍缓,又试探着替追星求饶:“等他伤养好,咱们再罚他去马厩扫马粪,下一年的马粪,都让他……”
林策冷冽看了他一眼。
亲卫急忙站直身,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