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咎用他那套威逼利诱的手段,暗中控制了整个卫尉府,却又轻易将那队羽林卫舍弃……”
只为见林策一面。
“他能如此毫不在意舍弃这些棋子,”周则意眼光阴沉,“想必,他还有同谋,且地位不低。”
这些棋子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谢咎或许,又故技重施,躲在某个世家大族或者朝廷高官的府上。
这些高门权贵的府邸占地广阔,府上侍卫,随从,杂役……人员混杂。
“有人故意窝藏,他随便躲在偏僻院落,很难找到。”
谢咎的爪牙遍布京城各个世家,他能轻易看穿人心的弱点,知晓许多高门豪族不可告人之秘。
只要他有心,就一定能通过威胁恫吓,以及怂恿蛊惑,让任何人为他做事。
当初的恭王,吴王,左相,李太后……许多人被谢咎利用,成为他手中棋子,自己却恍然未觉。
林策:“找不到?”
心上人脸色冷冽,周则意急忙哄劝:“朕……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林策没理他,吩咐孙有德拿来纸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雪白笺纸上,一行字迹笔墨横姿,神韵苍劲:谢必安,给老子滚出来。
众人怔了半晌,周则意即刻命令孙有德,把镇北侯这句话拓印下来,派人在全城张贴。
……
入夜之后,凉风习习,星河璀璨。
一国之君强行留宿镇北侯府,还要睡在镇北侯的卧房里。
他从浴室出来时,林策正坐在窗边,失神看着窗外。
林策只穿了一件透薄中衣,青丝散乱。灯光照在他身上,清晰映亮完美无瑕的脸庞。
熠熠生辉的杏目和泪痣,只一眼,就能勾去所有生灵的三魂七
魄。
周则意在他身旁坐下,轻捏柔润云瓣将人抱起,跨坐在自己身上。
“阿策,找到谢咎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林策没说,众人心知肚明,他一定不会想要谢咎死。
否则去年军营里的那场大火,一向从容镇静的林大将军,不会不顾一切想要冲入火场中救出谢咎。
纵使谢咎是妄图弑君,罪不容诛的朝廷要犯,钟誉和宁越之带兵搜捕时,也给禁军下令“一定要抓活的”。
周则意默许了这一行为。只是,抓到之后该怎么处置?
今日林策写的那句话,看似令人啼笑皆非,周则意却心有所感,谢咎一定会出现。
“我不知道,”林策直言,“没想好。”
“我从小就讨厌他,现在仍然讨厌。”
从小到大,谢咎做的,全是让他极其恼怒,嫌恶之事。
周则意扬起头,轻咬尖削凌晰的下颌:“可你还是不想见他死。”
林策眉眼半垂:“抱歉。”
周则意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他有仇必报,心狠手辣从不容情。
而谢咎多次谋害他,一心想至他于死地。
“你别这样。”
深爱之人平日一个凶狠眼神,就能让周则意低声下气,没错也要道歉。
此刻他的阿策在他前面这般柔软,能融化帝王所有的心高气傲和冷酷无情。
“你要是不想他死,我就留他性命。不过,”他调戏道,“朕格外开恩,镇北侯也得付出点代价,以作补偿。”
林策微微一怔。
周则意嘴角高扬,深情目光有些许晦暗:“朕想要镇北侯如此服侍朕。”
林策听得一愣一愣,正想破口大骂,却已被人禁锢住双手,就着这个姿势,攻城掠地直捣黄龙。
第二日醒来之时,太阳已经高照。
林策全身伤痕累累,里里外外都疼痛不已。
他被一国之君亲自伺候沐浴,又在浴房里被迫承受了龙恩。被人横抱上床后衣服还未穿好,门外乍然传来敲门声。
追星在外面:“将军,府邸侧门,忽然出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
林策略微失神的眸光霎时一变,迅速拢上衣袍,令追星进门。
追星和逐月进入房中,将信呈上,朝他禀明经过。
“今早负责给将军府送菜的商人来过。他把货车停在侧门,咱们府上的人帮他卸货,当时也没怎么注意。”
“商贩走了之后,地上就留下了这封信。”
林策眉心微蹙,撕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造价昂贵的洒金笺纸,用云烟墨写着字迹遒美健秀的三个字。
逐月好奇探头:“长央县?”
“地名好像听说过,在什么地方?”
“就在京城旁边,”追星略有嫌弃回她,“是京城的附郭县。”
逐月点头:“难怪这么耳熟。”
“但是,这封信什么意思?”她瞥了一眼林策,“是不是……是不是他写的?”
“是。”林策眼色有些阴沉,“谢咎约我见面。”
逐月张大了嘴:“在,在这个地方?”
“可是,好歹一个县城,详细位置……”
“我知道。”林策将纸揉成一团,“我家。”
应该说,曾经的林家。
林家从南方搬来京州,便在京城旁边的长央县落脚。
谢咎约他见面的地点,不可能还有别的地方。
屋里霎时寂静,无人说话,熏香的味道有些闷人。
过了一会,逐月壮着胆子:“他没说什么时候。”
林策抿嘴:“
随时。”
他无论什么时候去,一定都能在那里找到谢咎。
“那,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去?”
“现在。”
林策主意已定,周则意和追星打算随他同去。
“不行,”林策摇了摇头,“谢咎写着只有我知道的地点,便是只要我一人前去。”
“有其他人跟着,他恐怕不会露面。”
“可是,”周则意不放心,“你一个人……”
“怎么?”林策冷笑,“我难道还打不过他?”
谢咎的武艺,根本不是他对手。
“万一他带了人……”
林策不屑瞥了周则意一眼。
他知道,谢咎也一定只会独自前去。
——就算,谢咎真带了帮手,他是三军统帅,令人闻风丧胆的南昭战鬼,有何可惧?
周则意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叮嘱:“你一定要小心,我派一队羽林卫等在县城门口,如若情况不对,你即刻退往城门。”
追星:“我带一队府中亲兵,和羽林卫一同在城门口等将军。”
几人商定好,林策大步跨出院门,上马朝京郊飞驰而去。
他走后不到一刻钟,宁越之来到侯府。
见到周则意独自一人,诧异道:“季宇呢?”
以陛下的性格,林大将军外出,他怎么可能不跟上?
周则意脸色有些阴郁,将林策单独去找谢咎一事告诉宁越之。
宁越之同他一起阴沉。
镇北侯金尊玉贵,独自去见朝廷钦犯,此举过于轻率。
可林策就是这么一个人。
周则意拦不住,孟追星拦不住,即便宁越之在场,同样也无可奈何。
林大将军想做什么,任何人都拦不住。
宁越之默默叹了一口气,朝周则意禀告:“我手下的探子,方才上报一条可疑的消息。”
周则意眸光一暗:“什么?”
“之前我们不是猜测,谢咎另有同伙。他极有可能躲在某个高门世家的府邸里。”
“所以我派了人,密切监视京城所有世家公卿的宅院。”
宁越之冷嗤:“今日,还真发现一处可疑动向。”
“何处?”
“陈梁王府。”
少帝周聪被废黜后,从宫里搬回了陈梁王府。
虽是软禁,除了不能出府,府中衣食一应不缺,还留了几个下人伺候起居。
“陈梁王府上下,主仆一共十二个人,加上守卫,也不过二十。”
“这点人数,日常消耗不会太多。此前一年,府上米粮的采买,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周则意听他这么说,已然会意:“这段时间,忽然多了?”
宁越之点头:“人没多,消耗的米粮为何突然增加?”
“极有可能,府里忽然多了人。”
周聪是废帝,世家公卿避而远之。如今过了一年多,有不少人已经将他淡忘。
陈梁王府也无人再提及。
若非满城搜寻谢咎,就连宁越之都想不起,京城里还有这么一所被人忽略的府邸。
王府日趋荒凉,又不和外人来往,府中忽然多了些人,外面根本无法得知。
但人一多,需要的米粮肉菜也增多,因此露出破绽。
“谢咎以前就利用过李氏,他们再次联手,或者,谢咎直接将她母子二人控制,鹊巢鸠占也有可能。”
“所以我一接到上报,即刻过来请示陛下。”宁越之询问,“陛下,我们是否带兵前往?”
“阿策去了长央县,谢咎很有可能也离了京城,此刻不在陈梁王府里。”
周则意猜不到,林策见到谢咎,二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行动。
无论谢咎是否躲在陈梁王府,他都应该去搜一搜。
“越之,”他下令,“即刻调集一队羽林卫精锐,朕要去探望一下周聪。”
宁越之扬嘴:“谨遵陛下旨意。”
……
半个时辰后,周则意率领羽林精锐,站在了陈梁王府门口。
上一代陈梁王空有爵位,无任何实权,建府时,只能选到位置偏僻的一隅。
原本周围还有一些官员的宅邸,自从周聪被废黜,搬回王府之后,住在隔壁的官员都搬了家。
如今整条长街都空空荡荡,阒无一人。
亲卫统领贴在墙上听了一会:“陛下,里面很安静。”
不会有太多人。
周则意朝他扬了扬下颌,统领得令,拉起门上铜环,敲响王府大门。
不一会儿,大门隙开一条缝,一个老仆探头出来,一见这么多兵士,吓得脸色惨白:“大,大人,有何贵干。”
宁越之一边笑说着:“陛下特意前来探望陈梁王”一边领兵开路。
周则意被羽林卫护卫在中间,抬脚踏入王府。
“你们主子呢?”宁越之问老仆,“为何不出来恭迎陛下大驾?”
老仆略微发着抖,回禀道:“病,病了。”
“病了?周聪病了,李氏也病了?”
“……是。”
“什么时候病的?”宁越之阴恻一笑,“因为陛下来了才病的?”
老仆深埋着头,不敢答。
“这么说,”周则意冷冷扬嘴,“朕来得正是时候。”
他不在理会老仆,带着羽林卫径直走向王府后院,周聪的居所。
过了后院大门,宁越之忽然停下脚步:“陛下,感觉有些不对劲。”
周则意也有相同感觉:“太安静了。”
陈梁王府内原本有二十来个人,而他们一路走到后院,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宁越之手下的暗探上报,昨日陈梁王府采买的米粮数目忽然大增,人应该更多才对。
周则意再次抬脚,加快脚步走向主院。
他要看看,周聪此刻究竟如何了。
忽然间,后方一阵劲风吹来。
“陛下!小心!”羽林卫察觉到后方有东西袭来,急忙转身拔刀阻挡。
可惜他慢了一步,已被极速飞来的羽箭一箭穿心。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队人。
不仅身后,前方,侧面,甚至房顶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凶恶的目光如同猛兽,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令人心底瞬间生出一股胆寒。
“他,他们穿的是京州禁卫的铁甲,”羽林卫慌作一团,“我们被包围了!”
周则意倏然明白,这是一个陷阱。
谢咎故意让他们发现陈梁王府的异常,引他来此查探。
谁也想不到,谢咎手中,居然还掌控着一支人数众多的禁卫叛军!
嗖嗖声猝然响起,无数支羽箭,从四面八方袭向周则意。
***
林策带着追星和一队兵士来到京城旁边的长央县。
他吩咐追星和兵士在城门口等待,自己独自前往记忆中的地点。
林家当年是富裕之家,搬来京州后在城镇北边买了一所大宅。
后来林家无辜获罪,家破人亡,林策在发配朔北时听闻,林家这座宅子会被卖给他人。
如今十一年过去,记忆中的街道已然发生巨大改变。他甚至需要朝行人问路,才穿过陌生街巷,到达原来的林家所在。
周遭的街景早已变了样,全然看不出往日的痕迹。
然而林家的宅院,仍和当年一样。
说是一样也不尽然。
样式虽然相同,瓦顶,飞檐,围墙……所有的一切都色泽鲜亮,绝不是已经历十多年岁月侵蚀的古旧屋宅。
显然是近几年才新建的。
大门没锁,林策推门而入,大宅中静无人声。
虽无人居住,四处都很干净,显然有人常来打扫。
他才刚入院,还来不及细看院中景色,身后的大门又被人轻轻推开。
林策缓缓转过身,谢咎那抹亮白如皓月的身影出现在眼中。
白影踏着优雅步伐,走至他面前。
二人对视半刻,谢咎朝他扬起嘴角。
虽然谢咎外表光风霁月,那双墨色浓郁的双眸眼光过于深沉,似有晦暗翻涌,令林策及其不舒服。
他还是不知该同对方说些什么,只能随意想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座宅子,是你让人重建的?”
谢咎点头:“我从玄门出山,在京城站稳脚跟之后,有了一点金钱和权势,于是找人重新修建了林家的宅子。”
“原来的宅院早就被拆,分成了好几家小院落。为了让他们搬走,我还费了一点力气。”
林策皱眉:“用你那些阴毒下作的手段?”
谢咎笑而不答,只道:“你我分别之前的那个晚上,还记得吗?”
“记得。”
那日林策在书院同人打了架,谢咎明明没有任何错误,却自己跑到堂前跪着,怎么都劝不起来,害爹娘担心的不行。
谢咎说,他犯了一个什么有悖人伦,天理不容的大错,心中有愧。
他还说,明知是错,却不打算悔改。
谢咎蓦地撩起白袍,又在同一个地方,对着前堂双膝跪下,并将头深埋,抵到了石板地面。
林策一愣,这又是做什么?!
谢咎伏跪着磕了一个头,半晌后直起身,却依旧双膝跪地,腰背如修竹一般笔挺。
“十多年前,我犯下的那个错误,如今依旧在犯。我此生都不打算悔改。”
“我心中依旧有愧于爹娘,可惜情难自禁,无可奈何。”
林策莫名其妙,细看了他一眼,抿嘴询问:“你究竟……”
谢咎此时忽然起身,打断他的话,朝他轻微一笑:“去后院走走?”
显然不打算告诉他究竟是何错误。
谢咎仍旧同十多年前一样,孤高,倨傲,倔强。
林策半垂眉眼,点了点头。
二人走向后院。一路上,谢咎说,这座新宅是他按照记忆中的布局重建,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他问林策,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如果错了,拆了重建。
林策少年时,只顾爬树掏鸟蛋,和同窗打架,到处惹是生非。
他对家宅布局的记忆,远没有谢咎深。
那些道路,栏杆,和印象中差不多就得了。
往日他聒噪不停,谢咎沉默寡言,如今,谢咎侃侃而谈,他却缄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