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实在不光彩,卫尉府费了好大劲,才封了知情人的口。
但这几人负责守卫,临时换人,必须得经过钟大将军同意。
临时更换守卫,还不是最大的事。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主官担心,若被帝王知晓,惹得龙颜大怒,他们难逃严刑处罚。
主官因过度忧虑,生生吓出了病,如今还在府邸卧床养病。
这名官员今日来,朝钟大将军和谢相禀明情况,更是找他们请求——希望他们能帮卫尉府把事情瞒下,不让刑法严酷的暴虐帝王知晓。
林策几人听了之后,哭笑不得。
此事确实太不光彩,倘若被人宣扬出去,朝廷脸面何在。
周则意知道了,卫尉府一众官员,恐怕都要遭到连坐。受一顿刑责还不算,罚俸降级,甚至革职查办都有可能。
卫尉府主官如何能不吓得肝胆俱裂,一病不起。
谢信好气又好笑:“夏狩举行在即,此时要整顿卫尉府风气,停职查办你们这些玩忽职守的官员,恐怕会耽误猎场布防。”
“此事我先帮你们压下,等到夏狩完了之后,再做清算整顿。”
谢相的手段,怎么都比酷刑严苛的帝王温和一点。
官员连连跪谢,奉承吹捧的马屁拍上了天。
谢信哑然失笑,下意识看向林策,却见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微有凝重。
他急忙关切询问:“怎么?如此处置,你觉得不妥?”
林策摇头,问官员:“你们时常结伴去青楼?”
“也,也不是经常……”官员言辞闪烁,“同僚们公务繁重时,下衙之后,就去勾栏喝点酒放松一下,一个月,就那么一两次。”
他又找借口:“不仅我们卫尉府,别的府衙,也这样。”
男人去勾栏寻花问柳,自古有之,在世人眼里,根本不算个事。
林策又问:“时常服药?之前出过事没?”
官员面色窘迫,如实答道:“时常服药。”
流连烟花之地的世家子弟,常爱服药,再用些器具助兴。
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虽上不得台面,并不稀奇。
“只是,没出过这么大的事。”
几个武官同去狎妓,不知道玩了些什么花样,吃了多猛的药,死在女人身上,说起来都丢人现眼。
林策点点头:“等夏狩完后,这事再好好调查整顿一番。”
官员千恩万谢告退。
人走后,谢信问:“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林策冷嘲,“我又不清楚京城官员去青楼游玩,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和讲究。”
谢信:“……”
他以前,也偶尔去勾栏听乐女弹琴。
他曾是林策眼中“浪费粮食,看着就讨厌的纨绔子弟”。
他不敢再说话,急忙给钟誉使眼色,让他另外找个话题,把这事转移。
三人既然应下卫尉府官员的求情,便将此事压下,未再禀报给周则意。
……
两日之后,一众朝廷重臣跟随帝王去往京郊猎场,进行夏狩。
林策身着淡金色轻甲,英姿飒爽,意气扬扬,相貌更是俊丽逸艳,倾倒世间。
他走到哪,众人的目光就跟到哪,全然忘记他是让北燕人谈之色变的南昭战鬼。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冲杀的林大将军!
周则意为此大为恼怒。
他深爱这道春风,却又深怨。林策勾走了他的全部心魂,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爱看那张相貌绝世的脸,自然不喜形貌丑陋的面具。
可是林策将真容毫不遮掩地露于世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又醋火熊燃。
他想独占明艳春风,可惜纵使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无法将春风禁锢。
冷酷帝王眉间神色阴森,暴戾之气比往日更甚。
朝臣们吓得脊背生寒,一路提心吊胆。
一个时辰后,群臣跟随帝王抵达猎场。
不善武艺的世家公卿大多只在猎场入口附近的区域狩猎。
为了让这些生活奢靡,四体不勤的达官显赫也能打到猎物,兵士们会围出一片区域,放入饲养的,性格温顺的动物,当做他们的目标。
林策这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弓马娴熟的武将,自然不屑此等只为装装样子的狩猎。
他拿上自己的乌金弓,骑着骏马,打算进入猎场深处。
皇家猎场是喜好狩猎的定国侯所建,占地广阔,直接圈了两座山头。
走出围猎的区域后,人影和喧闹骤然减少。
除林策之外的另一个马蹄声格外清晰。
林策下意识回头,动作蓦然一顿。
周则意。
君临天下的帝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用想也知道,是特意跟着他来的。
二人沉默对视,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还是冷漠疏离,而往日曾有过的那些最亲昵的情爱缠绵,便给这份疏离染上难以言说的不尴不尬和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林策转过身,扬鞭飞驰。
可惜身后的人影紧紧跟随,怎么甩都甩不掉。
不知跑了多了,从稀疏草地跑入茂密山林,跑到骏马鼻腔都喘出些热气,林策才无可奈何地停下。
周则意也同时拉缰,立在十丈之外,目光牢牢紧锁着他,晦暗阴沉的眼神看得人全身不自在。
林策早没了打猎的兴致,忍无可忍朝他道:“此处人迹罕至,陛下万金之躯不宜贸然来此,还望陛下即刻返回围猎营地。”
疏冷的态度让周则意心中一悸,紧抓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显。
“既如此,”他阴沉道,“就由镇北侯护送朕返回猎场。”
林策:“……”
他跑这么远,就是不想见到周则意。
现在又要护送他回去?!
不远处立着影影绰绰的侍卫,林策不好当着这么人的面驳斥天子,只能咬了咬牙,压下脾气,怒容满面调转马头。
正在转身时,天上忽然一点亮光闪过,在林策的眼角
余光中晃了一下。
百炼千锤的直觉让他霎时嗅到危险的气味。
他朝周则意一声低喝:“小心!”
周则意感觉到一道劲风袭来,瞬即拉起缰绳,想要躲开。
他虽避开了那一点急速飞来寒芒,锋利的锐器却射在了马背上。
骏马霎时失控,由于疼痛,不再听从主人的命令,狂乱地在林地里四处冲撞。
周则意双腿紧夹马腹,双手牢牢抱着马脖,才避免被发狂的骏马甩下。
失控的骏马载着周则意在野草茂密的幽谷中胡乱狂奔。
周则意紧贴马背,等到骏马力气不济,速度渐缓,他才看准时机,施展轻功从马背上跳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平稳落地。
林策一路追在他身后,见他落地,飞速下马跑到他身边,查看伤情。
“朕无事。”周则意起身,二人目光相撞。
还等不到他们想起尴尬,一队羽林卫从后面追来。
“护驾,”林策下令,“保护陛下回……”
话还未说完,本已因周则意遇刺而有些泛白的脸色,霎时更白了一层。
那队禁卫在靠近的途中,已经朝他们举起了武器。
几十支羽箭带着破风之声,齐刷刷朝二人飞来。
林策反应迅速,瞬间拉下周则意,二人一同滚到一颗巨木的背后。
羽林卫使用的是军中□□,力量巨大,箭镞射在树上,木屑横飞。
林策和周则意不敢硬扛,只能一边躲避,一边逃离。
谁也想不到,一国之君和一方统帅,在杳无人烟的幽谷,遭遇兵变。
那队他们本以为是帝王护卫的禁军,不知受了何人指使,发动这场哗变。
二人只能借助茂盛长草和树木的掩护,在谷中奔逃。
身后敌人紧追不舍,凛冽杀机越来越近。
在幽谷密林中逃了一段路后,道路一侧出现一方陡坡。
林策只瞥了一眼,毫不犹豫朝周则意道:“下去!”
他正准备护着周则意下坡,却被对方抢先一步,紧紧搂在怀里。
眼前的景色瞬间天旋地转,林策被周则意牢牢护在怀中,二人贴的密不透风,一同滚下陡峭斜坡。
急速的旋转引发剧烈晕眩,林策在陡坡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还在头晕目眩的恍惚中未回过神,忽然一阵冰凉涌上,淹没了口鼻。
陡坡下面,竟是一条湍急的河道。
猝不及防落入水中,林策水性不怎么好,在水中噗通几下,呛入了冰凉的河水。
他意识模模糊糊,只能感觉到,有人紧紧攥着他的手臂,给他度气,抱着他浮出水面。
二人被湍急水流冲了几里,才在一处河滩上了岸。
周则意扶起他,心情急切地询问“怎么样?”轻抚后背的动作却十分温柔。
林策呛出一大口水,喘了好一会,才缓过气。
他梭巡一圈周围,河道两岸都是茂盛的草木,满眼翠绿遮挡视线,只能见到浮云点缀的苍空,和远方依稀可见的青山连绵。
青山幽谷中,草木生机旺盛,人烟荒芜。
他疑惑:“这是哪?”
周则意摇摇头:“皇家猎场占地广阔,即便我爹在世时,太深的地方都无人进去过。”
林策无话可说。
“走吧,先找个稍微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
他们被河水冲了这么远,也不知道那些叛军,什么时候会找来。
林策刻意无视了周则意伸过来,想要搀扶他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行军打仗多年,运气一直极好,总有天时地利帮着他。
民间张
贴“林大将军画像”,说他可以趋吉避凶,逢凶化吉,并非毫无道理。
两人没走多远,就见到一个天然山洞。
进去一看,里面别有洞天。
山洞里有一池深潭,谭边开满蓟花。花香幽淡,可驱除蛇虫鼠蚁。
洞里曾经有人住过,还留着打火用的火石,火燧等物。虽然经年日久,布满灰尘,仍旧可以使用。
林策在洞外捡了一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他们落入水中,全身浇湿,衣服冰凉贴在身上,感觉十分不适。
卸了甲,正要脱下里衣,林策动作忽然一顿。
他从军多年,一群粗糙兵汉,吃住洗澡都在一起,从来没有什么穷讲究。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周则意。
以他们此时的关系,赤身待在一处,怎么想都有些尴尬。
他坐在火堆边,将目光悄然斜向周则意。
奔逃一路,从陡坡上滚下,又掉入河里,周则意的发冠早已散乱,一头如墨青丝柔顺又随意地披在肩头,本就浓丽的眉目更显张扬。
他虽长相似女,身量却极其高挑,濡湿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峻劲的筋骨,给人一种气势凌人的压迫。
只看了一眼,林策的目光就被周则意敏锐捕捉——或者说,周则意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身上。
“衣服,”林策将目光移向火堆,“烤干了再穿。”
周则意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很显然,他也想到了相同的尴尬。
然而一息之后,他将手伸向腰封。
林策:“……”
倒也不必脱得这么快,这么干净。
周则意净白的身体上有几道灼目的血痕,不用说,一定是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被尖锐的草木和石头擦伤。
周则意用身体护着他,林策自己毫发未伤,却不知周则意的伤重不重。
他默默垂下眼帘,起身走到潭水边,摘了几片蓟叶,用石头捣碎之后,又走向火堆,走到周则意身后。
“末将为陛下处理伤口。”
周则意紧紧捏了捏五指,一言未发。
林策将目光和手指移到他身上。
周则意生来便拥有令所有武人都羡慕的超凡天赋。他天生神力,身强体健,骨骼柔韧,筋肉坚实,又有一身深厚内劲,从陡坡上滚下来,也几乎没擦破一点皮肉。
除了那几道血痕,后背还被撞出一大团淤紫,但都未伤及筋骨,看着骇人,过几天淤血消散,便完好如初。
林策暗暗放下心,又朝他道:“末将身为臣子,自当保护陛下安危。陛下万金之躯,往后别再为末将……”
话说到一半,被周则意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和锁骨上的刺青打断。
之前林策未曾细看,而今靠得近,又将他身体仔细检查,这两样东西,想不看见都难。
周则意的锁骨旁,纹了一个篆体的“林”字。
其实再仔细看,他的腰间,还纹了一处。
这个“林”字,似如某种烙印,使得周则意看起来,仿佛独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脖上那块玉坠,其来历,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只是其中的纠葛和牵扯,一说出来,哪处都是大问题。
林策话音戛然而止,双方默不作声,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难以言喻。
片刻之后,似是为了缓和气氛,林策又转回方才未说完的话:“末将身穿战甲,不易受伤……”
“周宁送你的?”
周则意久不说话,此时忽然开口。
林策的这副轻甲是周宁花重金为他量身打造,重量轻盈又异常坚固,几乎刀枪不入。
他上朝,狩猎
,外出……除了在自己府上只穿常服之时,别的时候都穿戴在身。
周则意目光深沉,看向刚才被林策卸下,整齐放在一边的甲胄,指甲在手心掐出深痕。
周宁,又是周宁。
阴魂不散的缠着他,缠着林策。
林策缄默不答。
目光晦暗的桃花眼中又浮现癫狂的微红血色。
“我是不是很像他?”
“你以前也是这样,不顾自身安危,一心保护他?”
周则意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你看着我的时候,想到的是他?”
“在床上的时候呢?你和我行云暮雨之时,是不是将我当成了周宁!”
他嘴角微微一扬,笑意阴戾:“听闻玄门中有种秘法,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阿策,我帮你把周宁的尸骨挖出来,我帮你复活他!”
“还有谢咎,我也想办法把他复活。”
桃花眼中怨意澎湃,情意也在翻涌,阴鸷扭曲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把他们的尸骨挖出来,复活他们,这样,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
“或者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只要你……”
周则意声音喑哑,情绪几乎处在崩溃边缘。
忽然,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被人狠重一扯,失衡往前倾倒。温凉的触感轻柔贴上唇角,堵住了他的嘴。
周则意:“……”
头脑一片空白。
林策移开嘴角,仍旧扯着周则意脖颈上的吊坠:“我心悦于你,和周宁没有半分关系。何况,你根本不像周宁。”
周则意似乎被勾去了魂,痴痴低喃:“你……刚才说什么?”
他没听错?
“我说,”逸艳绝世的眉眼神色仍有几分冷傲凶横,吐字却清清楚楚,一字一顿毫无遮掩,“我,心,悦,你,和周宁没有半分关系。”
林策嘴角扬着一点无奈的轻嗤:“我和周宁没有你说的那种关系,你若再出言诬蔑,小心我……”
“我偏要说,”周则意眼中血红的疯狂已经消散,神情带着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正经,“我若再说,你是不是,还能堵我的嘴?”
林策:“……”
他还未行动,后脑已被劲长手指狠狠按住,瞬间夺去呼吸。
……
林策在疲倦困顿昏睡过去。
醒来之时,山洞外已是星河璀璨。
他疲惫不已,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周则意小心翼翼扶扶起他,靠坐在自己怀里。
浓艳眉眼失了所有张扬,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宛如遭受欺凌的小媳妇,乖顺又可怜。
林策气恨地咬牙切齿,又不忍心骂。
何况他嗓子哑得厉害,说话都难受。
冷艳眼梢眼角霞红未散,即便狠狠盯着人,也全无往日的气势,反而绽露诱人的媚态。
周则意乖顺地半垂着眸子,霎时又有些意动。
林策强忍疼痛,伸手扯住他脖子上的吊坠:“还我!”
“不还。”
周则意霸道又温柔地将人搂在怀中,“这是我的生辰礼,十一年前就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枚玉坠的真正主人,也已经属于他。
他轻咬上温凉薄唇,“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