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道:“一十七载,商州、桂州、营州,长公主随驸马往来南北,侍奉太夫人起居饮食,极是不易,今见公主分外憔悴,浑不似未嫁之时。太妃临终之际遗训子孙,需尽忠竭节,不负君恩。”
话题暂罢,二人转而闲聊家事,武媚埋怨燕氏不携孙男娣女同来,燕氏回说自家孩子素来顽劣,不敢在武媚面前失仪。偶听武媚称燕氏为表姐,我好不纳闷,她俩能是啥亲戚?难不成因为一起伺候过李世民就互称表姐妹?唐朝还有这习俗?
这之后,又有一些贵妇来此拜会,头衔不是王妃公主就是县主郡君,带小孩的是少之又少,其中有一位虢王妃刘氏,是李治小叔叔李凤的正妃,她还带了自家妹妹一起入宫。
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得知刘妃的妹夫阎庄是东宫的什么郎将,储君的佐臣通常很得皇帝器重,所以刘妹也不算外人。刘妃带来的孩子一男一女,男童是儿子李融,大概与我同龄,女孩是她娘家亲侄女,大概与旭轮同龄。
令我不爽的是,李旭轮还真是个色狼预备役,因见小姑娘长的漂亮,居然十分殷勤的把高氏剥好的橘子捧到人家面前,怎料刘小姐姿态高傲并不道谢,转手就给了表弟。旭轮立马恼了,他敌视无辜的小堂叔,惹得大人们一阵欢声。李融啃着橘子,汁水粘了满手,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武媚笑道:“古儒有云:贤贤易色,旭轮尚未就学,不通此理,却也难怪,刘家小娘子秀美至极,童儿心纯,不拘客套,真心喜欢便不肯作假。旭轮呀,此橘可是纳采之礼?”
高氏哄他点头称是,可他恰好正看向我,我一个劲儿的摇头,旭轮便跟着摇头。大人们又是笑,我厚着脸皮装傻充愣,反正不可能有人看懂我的心思。不要乱点鸳鸯谱好吧!
待众贵妇散去,武媚吩咐女官去请咒禁博士明崇俨。我和旭轮正涂鸦作乐,因‘咒禁’二字充满了神秘色彩,我下意识分神去听,总觉得明崇俨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或见过。
宫婢为武媚按摩解乏,武媚笑问我们:“月晚可知如何行笔?”
嘿嘿,这胖丫头的皮囊之下可是装着一抹千岁高龄的灵魂哟,学啥啥不快呀?挥笔写下一个‘明’,我洋洋得意的自赏,嗯,不怪我字丑,是毛笔太难搞,所以写的歪七扭八,但。。。至少能看出是一个汉字。
落地唐朝十个月,我略有心得,想要掌握乃至预判帝后的心情那是相当的困难,但我深信父母不会讨厌聪明的子女,尤其李治某天曾回忆李贤四岁时读书过目不忘,我就给自己立下了‘机灵乖巧’的人设,加之我是女儿身,不会涉及政冶,长期坚守此人设,必能讨帝后欢心,保万事无虞呀。
我捧着煌煌巨作向武媚献宝,武媚满意点头,哄我道:“我儿聪慧!日月二字,恰如汝兄与月晚。”
旭轮小脑袋凑过来,他嘟囔自语:“不是明字么?”
“哦,是明,”,武媚夸旭轮会识字,她把我们的手叠握在一起:“日月同升,合璧辉映,乃国之瑞兆,旭轮与月晚亦不分不离,旭轮为兄,此生需照拂月晚。”
我心话太阳和月亮一起出现不就是日食嘛,俗称天狗偷日,古装剧里都是敲锣又打鼓,怎么又成了瑞兆呢?旭轮哪里听得懂,他只知紧握我的手,连连点头承诺,刘小姐张小姐啥的已然抛之脑后。
少顷,旭轮和我围在殿门看宫人们爬树杂耍,一个男人在宫人的引导下到了近前。我随意看去,眼前一亮,好一个儒雅清隽的大哥哥哦,啊不,我现在是小萝莉,这人该是叔叔辈的呢。
男人眼眸深邃如潭,气质淡然脱俗,温和自若的笑意却暗藏一丝忧郁,教人心生垂怜,相貌酷似天下第一里的归海一刀,可惜我忘了那演员的名字。
他总不会是武媚的男宠?如果不是,跪请女皇陛下收了他吧!不知怎的,我突然就理解了周幽王,美人在侧却郁郁寡欢,撕几屋子的丝帛,戏弄一群诸侯真就不算事儿,既然大权在握,博美人笑口常开才是第一要务啊。
顶着年幼无知的挡箭牌,我肆无忌惮的端详帅叔叔,他也早就注意到了我,忽莞尔一笑,同时自袖中捏出一张黄纸在我眼前晃动。
“你!” 我震惊无比,当即摔坐在地。
众人登时慌乱一团,张娟娘赶紧抱起了我,察觉我竟浑身发抖,她吓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岁未见,咒禁博士明崇俨问公主安否。”
明崇俨说罢便入殿向武媚行礼,因武媚的座前设下一道纱屏,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明崇俨解释只怪自己平日敕役天地间各类灵物,外貌多丑陋怪异,而我年岁甚幼,易感知灵物的存在,因而受惊,他方才出示的符咒可以宁心静气。清楚他在说谎,可我却不敢反驳,我更担心的是被他拆穿我的来历。
是了,明崇俨持有的黄纸也画满了符咒,是否与月老的一模一样并不重要,在我看来,他亮出黄纸的举动是对我的警告,他想表示他知道我是谁。也可能不是警告,而是暗示他是同类?嗯?同类这个词好像有点怪怪的,天啊,现在的我还算人类吗?还是不伦不类?魂穿属于夺舍吗?
我扒着门框偷瞧,旭轮有样学样:“月晚在看阿娘么?”
“是啦是啦!” 我挺烦这小家伙,太没眼力见儿啦。
武媚与这个从头衔到言行一律神秘兮兮的明崇俨仿佛很熟,她聊天似的询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复自己在练气禁之术,一旦成功,配合罡步、掌诀,就可以达到‘逆水之流向’,‘灭火于弹指’,‘驱豺狼蛇蝎’等等于十个月前的我听来纯属胡说八道的神效,他先前还曾向李淳风、瞿昙罗请教天文历法。
“敢问殿下宣明某入内宫所为何事?” 明崇俨正襟跽坐,宫人奉上饮食,他看也不看。
武媚道:“夜见邪祟,请明博士为我祓除。”
明崇俨脱口问:“蟒枭?”
“十载春秋已过,”,武媚的声音陡然变得急切:“当年是二妇失意于上,那鸩酒。。。罢,此为心病,咒禁可解一时之忧,却不能救我脱困。”
明崇俨道:“依某窃见,药剂针石、符咒禁术的确难解殿下之困。天子坐明堂,受臣民所仰,亦为万目所睹,是非功过,难逃青史工笔,又何况。。。殿下为臣,君命不可违,杀人,即是忠心,不杀,即是反心,殿下别无他选。”
武媚道:“我只可向你一吐心事。圣人颁诏,未知文武如何议论?”
明崇俨笑:“殿下恕罪,练气之余,某于太医署传授生徒咒禁之术,无暇探听窗外新奇。”
“博士恪守本职啊,”,武媚叹气:“唉,封禅泰岳人主迄今仅三位,亚献莫不由公卿担当,如今以我为亚献同祭天地,不知青史将如何着墨。是我贪心,功绩名声难两全。”
明崇俨道:“世事难两全。殿下昔为昭仪,不甘人下,视中宫之位为毕生所愿,此位显贵,亦沉重磨挫,负重行路,谈何容易?殿下所谓心病,自重返太极宫时便已深入骨髓。”
武媚轻笑:“博士错矣,得圣人真心。。。方为我毕生所愿,可惜求而不得,唯有谨守本位,效仿文德皇后,谦恭节俭,抑诫外戚,不嫉诸妾,愿我主社稷安泰,内宫祥和。”
明崇俨道:“殿下历年所为,堪配贤后之誉,无需妄自菲薄。殿下已在其位,某多劝无益,但有一则趣事,乞博殿下一笑。昔桓温过金城,见旧年手植柳木,洒泪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明某不通此情,昨日乃感同身受。家宅前堂植有柿树,少时习法术,某钉符于树躯,不过十数日,柿树枯萎几死,盖其弱细根浅,不堪外力所摧,昨日得暇,家父与某提及旧事,再观那柿树,高已十丈余,枝繁叶茂,冠如华盖,每岁硕果累累。明某暗思,莫说区区符钉,便是刀砍斧锯亦难伤此树,而明某,愈久愈老迈,愈久愈丑钝,真真是人何以堪啊。”
明崇俨言罢告辞,武媚也不留他。
见我急于逃避,明崇俨友善笑道:“公主灵俊稚趣,着实讨人喜爱,算来花朝之日当是三岁嘉辰。”
因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我不敢多说多做,只保持警惕注视。他手入袖,又拿出了黄纸符咒,一扬手,符咒竟悬于空中,瞬间燃烧,即成灰烬。
明崇俨欠身一礼,他平静的对我说:“帝后深爱公主,将天下荣华赐予公主,愿公主忠孝雅礼,不负帝后慈情。”
我察觉他并无恶意,低声试探:“你。。。究竟是谁?”
“此刻,咒禁博士明崇俨,”,他轻笑,神情高深莫测,又以手指天:“下一刻,生死由天。”
“那我又究竟是谁?”
“大唐公主。”
明崇俨背影翩然,从容而去,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之前听他俩的对话,明崇俨于武媚就像是一位心理医生,她的苦水都愿意倒给他,我感觉武媚应该更信任他。既然非敌非友,他不动,我也就别动了吧。
“阿娘,阿娘。”
我凑到武媚坐前,她神色疲倦,出神的盯着我。
我问:“阿娘因何不悦?”
武媚苦笑:“月晚知阿娘不悦?”
我指指自己:“儿自阿娘腹中所出,儿知阿娘心事。”
“是么?” 武媚并不在意,她随手抚弄我的头发。
我道:“阿娘无意往泰岳,阿娘不舍四哥与儿。”
充当封禅的亚献是她向李治求来的一份殊荣,她当然想去,想与丈夫一同登顶,但同时,她也深怕自己难担天下非议,再跑出第二个挑事儿的‘上官仪’。
“月晚”,武媚忽然紧紧的抱住了我,她抑制着哽咽:“宫城只容阿娘与月晚,耶耶心中亦不可存贰。阿娘需植根深壤,如苍天巨木。”
我心话大姐你别说变成树了,你想变成窜天猴我也拦不住啊,但你抱的也忒紧了吧,我快不能呼吸了!!
“阿娘莫哭。” 我忙不迭的为武媚擦泪,献殷勤的技能是通过不断练习才能升级的哟。
她怔怔的望着遥不可及的重拱藻井,鲜艳夺目的色块繁而不乱,细密紧凑,虽是匠人描绘,却浑如椽木天生的纹样:“树虽无心无情,却高耸入云,枝蔓绵长,缠裹六部百衙,牢握天子宠信,若要割舍,只怕。。。树倒屋塌。”
【17-08-201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