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卢宁微微一笑:“不猜不猜,妾只恐费尽心思。诗经有言,必齐之姜,必宋之子,先秦诸侯所求正室首推齐宋二国王女,时至今日,九州一统,二圣膝下仅公主一女,各家纨绔莫不觊幸,纵是天皇宣召众儿郎入宫,仿窦氏雀屏试婿,唔,只怕一年半载难分伯仲,平白耽误公主韶华呢。”
我听不懂什么齐姜宋子,但房云笙被她的话逗笑了:“真若如此,宫中岁月不再漫长无趣,你我可每日登楼观射,呵,太子定然更为留心。只不过,唔,齐女霪于舅烝于子,真真礼崩乐坏,更有齐襄杀鲁桓,只为据亲妹文姜为禁脔,终失其国;宋女亦非贞妇,南子嫁卫灵为君夫人,却与宋公子私通,且干政结党,不得善终,‘娄猪艾豭’之说传后,为人耻笑千载。公主乃二圣掌珠,诸兄心头所念,自落生养至今日,天真率直,闺中娇态无人不怜不爱,岂可与齐女宋女并为一谈。”
豆卢宁颔首称是,我暗暗咬牙,我也猜不透,猜不透这豆卢宁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究竟是有意或无心,即便是高深莫测的明崇俨也不见得知晓我对旭轮的心思啊,难道仅因旭轮留宿长安殿,便惹来她对我的猜疑?
啜一口水,房云笙继续道:“你我入宫迟,未曾亲睹公主是如何受宠呢。孝敬帝视幼妹如女,细蕊娇花亦不及阿妹柔弱,抱于怀中,需拿捏力气,轻了怕阿妹摔落,重了却怕阿妹呼疼。公主骑马遇险,周王驰骋抢救,险些摔断双腿,万幸公主安然无恙,周王却因担忧竟半晌不能通顺言语。哈,再便是你夫——相王与公主年岁相近,自幼同养于天后寝宫,七岁分居,魂却分离一半追粘阿妹,每难相见便是啼哭吵闹。太子吃酒忆往昔,与我提及手足旧事,唉,我好不感慨,尝闻天家不凡,故而罕有世俗之情,然我见兄妹五人真心爱护彼此,比之寻常人家何曾薄情。呵呵,太子与我现有大郎二郎,若我得女,亦盼诸兄多多照拂小女,我若撒手人。。。”
豆卢宁插话劝说:“殿下定当为太子诞育嫡子。”
撇下李光顺,我三两步赶到房云笙的身旁:“无端端,阿嫂作何言生死?!阿嫂福泽深厚,只需静心调养,开春定有喜讯呢。无论男女,月晚必悉心爱护,以报兄嫂照拂之恩。”
房云笙但笑不语,谁不想有儿女养老,何况是未来的大唐国母,诞育男嗣便是她的头等职责。豆卢宁几个字是安抚人心的灵丹妙药,而我表的这份忠心,房云笙不见得能听进心里。儿子是雪中送炭,而女儿不过是锦上添花。
豆卢宁忽的转视我,她笑吟吟道:“若如殿下所言,我亦羡慕公主,手足如此友爱,真乃世之楷模,只可惜,公主近笄年,太子并二王欲留却难留啊。”
我开始害怕眼前的女人,不禁低下了头,仿佛继续对视,我的心事便会被她窥破。
“月晚心内。。。。”,我尴尬笑道:“向来感激。。。诸兄。”
闻言,豆卢宁愁闷的沉沉一叹,房云笙却笑道:“阿宁可是急相王之急?呵,二圣不舍嫁女,留于膝下,最是放心呢,然则,为人父母,岂能不盼子女匹配佳偶,白首偕老?因而窃以为,这驸马人选,二圣早有考量,因一时参不透品行操守,只得徐徐斟酌,多方究问。昨日,太子辞了诸相公,我二人漫步私语,太子颇为担忧,今岁,吐蕃两次犯境,只怕哪日便要。。。遣使和亲。太子道是呀,不如尽早择定驸马,以免后患。哈,公主出降之日,太子定是暂放一应公务,亲送公主出嫁,料昏礼定是泱泱盛况,空前绝后!阿宁以为?”
我因早知花落谁家,房云笙每每提及‘驸马’,薛绍的面孔便如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慢悠悠的来回旋转,所以我心里很是不自在。落在房云笙眼里,她打趣我这般羞涩定是有了心上人。
我小声解释:“阿嫂莫要取笑,月晚实无所念。父母大人不舍月晚,月晚更不舍离家,此事。。。不若待五六载后。。。”
“五六载?!”,房云笙拉过我的手,她亲切笑说:“啧,终身大事,阿妹不急,京都伟儿郎定是心如焚火呢!太子道是。。。呵,故城阳长公主尚有二子未曾婚配,以出身论之,薛家子弟最宜尚主,我亦听闻薛氏兄弟容貌出众,尤其三郎与阿妹有一段让扇之缘,不知真也假也?”
见陈宁心、安扬翠等人掩嘴暗笑,我便知‘多亏’她们嘴上没把门的,这些琐碎私事才会传进东宫。
我承认缘分是真,房云笙追问我是否心仪薛绍,我诚实正视自己的内心,若说男女之情,我对李旭轮以外的任何男人都无动心,若是友情,武攸暨在我心中的分量最重,每见攸暨,我便觉愉快安稳,这或许是因他姓武。
反观薛绍,与他有几次短暂的相处,微笑客套的背后,我心中无端端生出悲悯之情。史书有载,太平与薛绍的婚姻仅持续了数年,高宗驾崩之后,李家诸王与武后争权失利,薛绍亦牵涉其中,因此丧命。初遇的场景太过美好,是以不忍去想分离。
我道:“月晚买扇,表兄让扇,巧合而已,世间常有巧合,并非只我二人呀。两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
我撒谎了,西市偶遇是第一面,射礼相撞是第二面,其实还有第三面,便是同遭一桶冷水的‘患难之交’。那天,宁心与我本是去找武攸暨的,却不凑巧,攸暨不在家,我留了信至今不见回音,猜测是那熊孩子还在生我的气,怨我重九训斥了他。薛绍解了披风送我,又送我们进了最近的食肆,置备一些宜发汗暖身的吃食,与我闲谈几句,饭菜刚上桌薛绍便起身告辞了,毕竟男女有别。宁心亦被薛绍的翩翩风度所倾倒,终于承认薛绍是雅礼君子,说我可以放心的嫁给薛绍。
房云笙面露惊疑,我以为是她猜测我没说实话,却是我想错了:“阿妹曾阅王子安遗作?”
我好不糊涂,豆卢宁顿觉意外:“遗作?殿下此言。。。难道王子安。。。已不在人世?!”
房云笙叹息:“阿宁向学,必然惜才,是了,此憾事原在夏日。忆当年,「斗鸡檄」触怒天皇,天皇命太子逐王子安出府,蛰居蜀地数年,补虢州参军,因藏匿杀害曹姓官奴,王子安获判死罪,其父亦受牵连被贬,时逢太子升储,天皇大赦,王子安幸免于难,出狱遂南下交州探亲,今夏返乡,不料风大溺水,惊悸而亡。友人将此噩耗报之太子,并献辞赋。去秋,王子安南下途经洪州,恰遇都督阎伯屿于滕王所建高阁广宴宾客,王子安引经据典,辞章气势高卓,就中便有一句「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太子甚为伤感,道是王子安一语成谶,魂断他乡。”
豆卢宁恳求一观王勃遗作,房云笙命侍婢速往李贤书房取回,豆卢宁双手捧着逐字拜读,不住的敬叹或哀叹。房云笙见她这般真诚爱才,便允她带回含凉殿誊抄一份,所幸不是什么禁书。
豆卢宁在旁拜读滕王阁序,我对房云笙道:“太子素来求才若渴,周国公当初失意于二圣,朝士与其交游者多遭贬罢,李善李学士亦在其列,遥贬姚州(云南姚安),彼时李学士兼任王府侍读,深得太子礼重,月晚记忆犹新,可惜,而今却不知人在何处,是否健在。”
房云笙道:“我略有耳闻,此公有雅行,淹贯古今,人号‘书簏’。太子升储,李公遇赦还京,却不应太子之请,有心远避宦场,现于汴、郑二州开馆传业,诸生至自四远,无不虔心求教。于太子是大憾,于大唐学子却是大幸。”
又坐了片刻,因见房云笙面露倦意,二人遂起身告辞。一道走出东宫,我与豆卢宁无话可说,二人之间安静的像是各自被笼在一圈无形的结界中,至少我是因心虚不敢主动的与她搭话。是我毁了豆卢宁的新婚之夜,我喜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而这份感情是绝不会被允许的,更注定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祝福,甚至。。。我不可能得到对方的回应,所以我也只能永永远远的卑微的暗恋着单恋着。
好在我并不缺人陪伴,借着眼前我最爱的雪景,安扬翠同我讲起了雪妖求郎的故事,说这是源自她父亲故乡的古老传说,我分心思量,西亚那旮旯也会下雪?为啥‘西亚’在我印象里是一群白袍黑袍走在热到冒烟的路上呢?或者我看的其实是非洲风情宣传片?
绕过宜春宫,于一道回廊偶遇东宫典膳丞高岐,他也是高士廉的孙子,高岚双高嵘等人的堂兄弟。
记得第一次见到高岐时,天上正闹彗星,李光顺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呢,李显约这位同龄的小表叔一起跑马散心,我们在东宫附近遇见了。他父亲高真行当年任代州刺史,都督四州军事,今年初回京任右骁卫将军,很快被拜为右卫将军,统领宫廷警卫。高家儿孙不愁没官做,自然也少不了一个高岐,李治赏给这二十出头的小表弟 ‘典膳丞’一职,跟着储君混,不愁来日的大好前途。呃,当然了,李治压根想不到李贤会搞谋反。
因见高岐眉间挂忧,我不敢如常同他开玩笑,忙问可是出了什么坏事。
高岐点头,他小声解释:“孝敬帝遗孀裴妃病薨,二圣闻讣同悲,高某便在御前,天后命某传令太子妃,素服三日,以示哀悼。”
宁心受惊陡然低呼,不过九月里,我们犹在想象李弘的女儿是何样貌,是否学会走路说话,裴氏怎会突然撒手人寰,舍下一个不足两岁的孤女,二圣能否尽快把这可怜至极的小孙女接回长安抚养呢?
“裴妃是何病症?”,我下意识的追问:“谁人救护?”
高岐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想告诉我,我却想要一个答案,心知这与二圣无关,否则二圣去年不会宽恕裴瑾娴。如果二圣想要杀一个人,本不必搞什么折腾迂回。豆卢宁对此不感兴趣,她冲我稍欠身便走了,仍捧着她看重的王勃遗作。
这时,高岐身侧一人平声道:“裴妃母女乃公主至亲,薛某窃以为,此事无需隐瞒,只愿公主知晓后莫过分悲切。”
这人略低着头,普通身量,也没穿什么奇装异服,所以之前并未引起我的注意。
“裴妃并非病薨?”,我不由看向这男人:“直管明言,方便我往观中为长嫂追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