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后心中便有了计较,福康公主已经欢快道:“既然晴碧是个孤儿,那就给公主姑姑做女儿呗,大师父都说了,晴碧和公主姑姑有缘!”
公主这一说,大家都说好,争着去抱小晴碧。晴碧只是紧紧搂住春妮,谁抱都不愿意,春妮被幸福笼罩着,眉宇间的忧愁一扫而空,那股从心间涌出的疼爱,完全像个母亲。春妮眼中的暖意,曹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缓缓道:“今日是为母后往生祈愿的日子,小晴碧和公主能有这样的缘分,也是母后在天上安排的。”
张贵妃不无醋意:“是啊,媳妇再好,也比不上女儿,母后生前最喜爱的就是太平公主。”
华大嫂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她急了,懵了,想要说什么,可是刚一张嘴,就听见太监说:“这个小姐有大福气,让公主给看中了,您啊,就回慈幼局通报一声吧。”
“不,不……。”华大嫂张口结舌,话还未出口,就被太监顶了回去:“这位大嫂,我看你是欢喜糊涂了,还不谢恩!孩子飞到天上做凤凰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四
华大嫂也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相国寺,头脑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到路边的轿行,急道:“我要一顶轿子,轿夫脚头要快,马上去城南沈大夫的诊所!”
“好嘞!”掌柜的麻利的给她派着轿子,问道:“是不是若要小儿安,就找城南沈的沈大夫?”
“城南哪还有第二个沈大夫?您快给我找轿子!”华大嫂心急如焚。
赶到诊所的时候,掀开棉帘子,又是一屋子等待的病人,看着华大嫂着急往里冲,几个女人忙拦住她:“排队!排队!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我有急事!”
“到这儿来谁不着急?家里孩子病了,能不着急上火?”
华大嫂被她们拦着,只能心急火燎的往里屋喊道:“小晗!”
里屋走出一位秀丽温婉,身穿豆绿色棉褙子的女子,温温柔柔唤道:“华大嫂,您怎么来了?”
“小晗,大嫂对不起你,大嫂把小晴碧给丢了!”华大嫂来到里屋,边哭边说,将经过告诉了沈晗。
沈晗的心掉到了最深处,阳光从窗口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暖意。晴碧送到慈幼局时,正是她小产过后。那阵子,她的心灰暗极了,情绪也低落到极点,她一直认为腹中是个女儿,是她不小心,让女儿给丢了。她自责,内疚,几乎生了场大病。
病好后去慈幼局,一进门就看到了晴碧。晴碧穿着粉红色的小衫子,刚会走路,让老妈妈牵着在紫藤花下蹒跚走着,一见她就扑了上来。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忽然就泪流满面。紫藤花的清香悠悠冉冉,淡淡如梦的粉红在她怀中扑来扑去,闻着孩子身上干净的体香,仿佛是她的女儿回来了。
老妈妈说晴碧怕生,到了慈幼局这些日子,都不让人抱,可不知为什么就见了她这般亲热,这真是前世的缘分,晴碧是上天赐给她的女儿。
她已经和展昭商量好了,等他从祁州出差回来,就把收养晴碧的手续给办了,可谁知道会横生枝节?而且又关系到春妮?
心中急得像火烧一样,但她还是反过来柔声安慰华大嫂,又强打精神诊治完等待的病人,谁都没看出她心里受着的煎熬。直到回到家,在心莲面前,才惶急非常:“心莲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大哥又不在,我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不急不急,”心莲安慰着她:“小鱼儿,先把心放宽,一切等展大人回来,展大人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心莲姐是知道的,别的事大哥都好说,可是一遇到孟姐姐的事……。心莲姐,我真是着急死了。”
展昭和孟春妮的感情,心莲了解,她直觉这件事十分不好办,况且还是皇后做的主,但她更了解这次小产对沈晗的沉重打击。为怕展昭担忧,在他面前,沈晗总是强颜欢笑,但是背人饮泣,这份深刻的伤痛心莲都看在眼里,也为之心痛。况且在她心中,早已视晴碧为女儿,骤然失去,她焉能不急?
心莲只能执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小鱼儿,晴碧要是你的,谁夺都夺不走。要不是你的,也留不住。世上万事万物,无不讲个因缘聚散,你要看开一点。”
“心莲姐,孟姐姐一定不知道我和晴碧的关系,要是她知道了,她一定不会把晴碧带走的,是不是?”
“也许……是吧。”心莲犹豫的说
“那等大哥回来,让大哥去和孟姐姐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晴碧就会回到我身边了!”快乐的涟漪又回到沈晗的眸中,她玉白色的脸颊添了几分晕红,娇艳得如同含着朝露的玫瑰。
心莲柔和的笑了笑,她预感到事情绝没有这般简单,但是看着沈晗的惊喜,也实在不忍打击,慈和道:“是,一切等展大人回来。但是无论展大人怎么说,怎么做,小鱼儿,你一定要听展大人的。”
沈晗点了点头,忽然有一缕细细的恐慌袭上了心头,让她感到不那么踏实,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夫妻同心,这些年,没有一件事两人是有相反意见的,可是这件事,不知为什么让她感到那么不安。
五
展昭静静的听完妻子的叙述,什么也没说。
窗外急雨乱飞,打得树木飒飒有声,烛光明灭不定,妻子的明眸中闪动着不安、焦急,看他沉默不语,忍不住惊慌地问道:“大哥,晴碧是不是不能带回来?”
展昭是感到了为难,仿佛岁月倒流,又回到师父为他提亲的那一刻。那种芒刺在背的尴尬、难堪,他没想到多年后又出现了,这一次竟然发生在春妮和妻子之间。他一直希望春妮有个孩子,能够纾解孤独,给她带来温暖和希望,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是晴碧。
第一次见到晴碧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天回家已经很晚了,妻子非拉着他去慈幼局看晴碧不可。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睡在一个大房间里,妻子让他猜谁是晴碧,他故意猜不中,看到妻子失望的眼神,才慢慢指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说:“是不是她?”
妻子顿时笑了,明媚的笑颜瞬时一洗多日来眉间的轻忧,他很欣慰,妻子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因为妻子,他也喜爱这个小女孩。
这一刻,他真有无措之感。自己也不由暗自苦笑,日日在刀光剑影中擒凶缉盗,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一个孩子却让他难倒了。
夜凉如水,妻子的小手在他手中轻轻颤抖着,让他不忍。他柔情地抚摸着妻子的鬓发,安慰道:“大哥明日就去春妮那儿看看。”
沈晗仰首望着他,看着他眸中的宁静、温柔,感到自己不那么害怕了,轻轻地倚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次日雨过天晴,他独自往公主府去,春妮看到他惊喜交加:“师兄不是去祁州了吗?已经回来了?”忙亲手斟了茶,笑道:“正有件喜事要告诉师兄!”
晴碧被保姆抱出来,穿了金红梅花的缎子衣裳,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腼腆的看着展昭。春妮把她抱在膝上,指着展昭道:“这是舅舅,宝络唤舅舅。”
孩子软软的唤了“舅舅”,展昭把她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微笑道:“这些年,总劝你领养一个孩子,怎么?亲戚里没有合适的?”
“这也是缘分。”春妮把前后因缘告诉他:“宝络是皇后为她取的名字。师兄,你看我和宝络长得像不像?皇后的名字取得真好,这孩子就是我的宝贝,看她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像是一张网,把我的心给络住了。”
看着春妮久违的喜上眉梢,看着她眼中荡漾的母爱和柔情,看着她全身笼罩的光芒,展昭还能说什么?他只有寄希望于妻子的理解了。
六
成亲这些年,沈晗总是温柔似水,从没有任何和他相左的意见。那个初来开封时任性、活泼、总是要和他耍些小性子的姑娘仿似已成过去。但是这次不一样,沈晗马上焦急问道:“大哥没和孟姐姐说晴碧是我马上要领养的孩子?”
“晗晗,我们会有自己的女儿,但是春妮……。”
妻子激动地打断了他:“我担心这一趟,大哥什么收获都没有,但是没想到你连提都没提!”
“春妮对晴碧已经视若亲生女儿,我怎么开得了口?再说皇后亲自见证赐名,这事已经木已成舟了!”
“可是是我先要领养晴碧的,皇后赐名又怎么样?如果我去开封府击鼓鸣冤,难道大人不把晴碧判给我?”
“这是两回事!你不要胡闹!”
沈晗只感到血往头上涌,那个十七岁时跃马天涯什么都不怕的沈晗又回来了,她掉头就往外面冲。展昭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去开封府击鼓鸣冤,要回晴碧!”
“晗晗,不要胡闹!开封府击鼓非同儿戏!”
“我想清楚了!我不为难你,我请大人来断个是非黑白!”
猛地一仰首,她看到展昭眸中的痛苦,雾一样的漾开,带着碎裂的悲哀。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听到了,他在问她:“晗晗,十年前,春妮和我对簿公堂?难道十年后,你又要和她在公堂上相见?”
她忽然清醒了,孟师父之死,是他锥心泣血之痛。他这一生,欠春妮的,还不了,哪怕襄阳为救她喝下毒酒也还不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却唯独对师妹,总有愧疚。夫妻同命,他欠的,便是她欠的。她失声痛哭,沈家上下十一条人命,皆拜范阳所赐,她和她,是谁欠谁?
她在展昭怀中哭了个天昏地暗,她的委屈,展昭都知道,但,人间最难,是法理外的情。
七
到了吃饭的时候,心莲发现有些不对劲。以往布置碗筷,就听见沈晗展翼的欢笑声,现在只听见展翼的,沈晗默默的盛着饭,布着筷子,展昭想去帮她,被她的手无声挡了回去。
然后两个人端坐着,谁都不说话,只是认真的吃着饭。爹爹回来吃饭是展翼最开心的,自己端了饭碗,使劲的往爹爹膝上挤。展昭抱着他,看了一眼沈晗,沈晗只作没看见,专心的对付自己面前的饭。展昭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她轻轻地移开,让展昭的筷子落了空。
心莲知道夫妻俩闹气了,这是不太有的事,她只作不知道。第二天看到展昭的书房里放着一张软榻,上面有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明白这次沈晗真生气了。
做晚饭的时候,和沈晗待在厨房,看沈晗无情无绪的切着菜,心莲笑道:“小鱼儿,我来吧,你把菠菜捡一捡。”
沈晗默默地捡着菜,心莲打趣道:“还为展大人炖着汤呢,以为咱们小鱼儿罢工了。”
沈晗撅着嘴,道:“他又不稀罕。”
“怎么会不稀罕呢?小鱼儿做的,展大人都稀罕。”心莲放下菜刀,走到她面前,取了个小杌子,在她身旁坐了,帮着她捡菜:“还在为晴碧的事生气?”
一说这个,沈晗更来气:“在孟姐姐那里,他连提都不愿提!这个人倔的要命!”
“展大人有苦衷……。”
“反正他总觉得欠孟姐姐的,可是心莲姐,欠我的,我又上哪儿讨去?”
“小鱼儿,展大人和太平公主之间,不仅仅是谁欠谁的问题,他们是手足。展大人最注重亲情,他也希望你能接纳公主,但是从不勉强,不是吗?”
不是吗?沈晗怔了,她扪心自问,从心底接受过春妮吗?展大嫂,展兰展骏她视为亲人,亲密是自然从心间流露的,可是对春妮呢?不过是应该尽的礼节吧。大哥心中,一定有遗憾,但是他说过吗?就连一丝不悦都没流露过。
他做到的,是自己该做到的,并不要求她,胸怀如他,能有几人?
一罐汤,热了又凉,展昭又被案子绊住了,深夜方回,却见书房的软榻已收起。嘴角微弯,暖暖一笑,见妻子在灯下做着针线,挂好剑,坐在她身边,搂住她肩,柔声道:“为谁做衣服?”
沈晗挣了几下,没挣脱,嗔道:“少来,装糊涂。”
他舒了一口气,又吻了吻熟睡的儿子。妻子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一只描金小匣子,里面是一根长命锁和一只黄金锁片。
“大哥,改天你抽空去孟姐姐那里,把这个带给她,就说是——舅父舅母送给孩子的。”
话音一落,她忍不住大颗的泪珠坠了下来,展昭痛惜的搂住她,轻轻拍她的背,无言感激,尽在其中。
夜色浓。
八
第三天的黄昏,一顶轿子,低调的出现在汴巷。轿中走出的,是春妮和宝络。
看到春妮来,沈晗慌乱的手足无措,又是尴尬又是羞涩;看到宝络,又是心酸,一时手忙脚乱,和心莲忙着冲茶,上点心。倒是展翼大大方方的,摸摸宝络的头,又牵牵她的手,很快就热络起来。
“孟姐姐,大哥应该快回来了……。”
春妮平和的笑笑:“我是来找师嫂的。”
“找我?”沈晗更慌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她还是改不了那份在春妮面前的不自在。
“是,那天师兄欲言又止,我总觉得奇怪。便让人去慈幼局打听了,原来宝络和师嫂有缘在先,春妮不能夺爱。”
“不不……”沈晗慌忙推却:“晴碧和孟姐姐缘分更深,我和大哥商量好了,以后我们就是孩子的舅父舅母。”
“舅父舅母?”
“是的。”心莲已把匣子拿来,沈晗打开匣子,把长命锁拿出来,亲自戴在宝络颈中,看着孩子无邪的眼神注视着她,她又忍不住眼中一酸,忙强自忍住,向春妮微笑道:“孟姐姐,宝络在你身边,就好比在我和大哥身边,我们一样开心的。”
“可是……。”
“孟姐姐,大哥和我都希望你平安喜乐。”
一种异样的温暖升腾于她们的胸臆,就在这一刻,嫌隙尽除,月色一样的明净铺满了她们的心房,让她们又温暖又感慨。恩恩怨怨终于远去,此时迸发出的是属于亲人血脉的跳动。
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