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沈晗慌忙推辞：“福全，你拿回家，让你娘熬着喝。”
“是我娘吩咐一定要给展大人带来的，不是展大人，王福全在邕州早就没命了，哪有现在还能娶妻生子？就像元彪和李海……。”
辛誉宗马上狠狠踩了他一脚，王福全意识到失言了，顿时住口不语，脸胀得通红。
辛誉宗呵呵打着圆场：“夫人，您就拿吧，此人背米翻墙不容易不说，还被我们都给骂了一通。”
沈晗只能收下了，道：“我给你们去煎茶，吃了早食没有？我这儿有些点心。”
“夫人别忙了，我们看看展大人就走的。”
“不忙，”沈晗笑道：“茶叶倒是官家赐的，他现今也不能喝，你们待会儿把茶叶带回去。”
王福全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这又吃又拿的，还只带着一袋米。”又稍稍挺直胸膛，神气的看了眼辛誉宗，咳了几声。
展昭用手掌撑着床，要坐起来，陆奇赶紧上前扶住，他吩咐道：“陆奇，将榻上的软枕垫在我腰后。”
“夫人说您不能坐起来。”
“不听她的。”他温润笑道：“沈晗胆子小。”
她胆子小吗？在邕州的时候，为了那一船的药，她冒死穿越交趾那边的箭雨，那只小船，在风雨中全速前进，摇船的是她，风雨中的剪影，美得像一只海燕，破风斩浪，勇敢向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
展昭靠在软枕上，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虽然消瘦憔悴，但是那份英俊未减半分，气势也未减半分，依旧是令宵小胆寒的南侠。
“三个人都有长进。”他含笑道：“我虽在龙卫军那里，也听到你们不少好消息。”
“我没有。”王福全惭愧道：“他们都升职了，我还是老样子。”
“你做爹了，不也是升职吗？”展昭笑道：“可惜最近出差，没赶上孩子的满月酒。”
“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来了，”王福全笑着说：“夫人还打了一个金锁片给娃娃，可好看了。”
展昭笑笑，陆奇问：“展大人这次去了哪里？好长时间才回来。”
“去了偏远的地方。”
他们知道他时常有特殊紧急的任务，也不再问下去。这是沈晗捧着煎茶出来，还有几碟点心。
“你们快尝尝，这都是我家乡的点心，这是桂花糕，这是米花糖，这是枣泥麻饼，就我们那边有。”沈晗把茶和点心依次放在他们面前，热情的说：“快尝尝呀，别客气。”还掰了块麻饼放在辛誉宗手里：“辛誉宗，你尝尝，这真是枣子泥的，就我们木渎那边的最有名。”
辛誉宗的脸腾的红了，呼吸也急促了，不敢看沈晗的眼睛，把麻饼塞在嘴里，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不好吃？”沈晗笑着问道。
“好吃好吃。”他满脸通红，胡乱应着。
“看把你得意的，就是南方的一些点心，像个小孩子一样炫宝。”展昭温润笑道。
沈晗这才看到他坐了起来，忙要扶他躺下：“怎么又坐起来？这个人怎么那么不省心呢？看一眨眼功夫，就是不听话。”
“不碍事。”展昭煦然笑道：“好多了。”
“好多了？”沈晗想说几句，但是碍着辛誉宗他们，又不能多说，只能意味深长道：“好多了。”
辛誉宗等也不敢久坐，说了一会子话，看展昭神色疲倦，也就告辞了。
送辛誉宗他们回来，小黄门送了早食过来，有米汤、粥、荠菜馅的包子、煎饺之类，做得很是精致。
展昭喝了半碗米汤，便觉胃里胀痛，沈晗把剩下的米汤喝了，吃了一个包子，也吃不下了。
“再去吃点点心。”他嘱咐妻子：“这些怎么挡得住？”
“你怎么挡得住？”妻子眼圈红了：“也不知这趟差去了什么地方？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人也瘦成这样，你一回来，我搭脉就觉得不对劲，是伤了元气的脉。”
这一趟去西夏，确实整个人神经都绷着，一路上护着没藏母子，再遇强敌，惊险非同小可，他知道回来这胃要造反，事实上，这一年郁郁寡欢，总是伤了身体。
“扶我起来坐坐。”他笑道。
“还要起来坐？不要得寸进尺啊。”
“整天躺着闷得慌，”他侧首看看窗外：“太阳这么好，扶我到窗前坐坐。”
妻子不动弹，他自己掀开被子，扶着床头要站起来，妻子无奈只能扶着他走几步，坐在圈椅上，又为他盖上薄被，搬来杌子搁脚，嗔道：“拿你没办法！我就没学会云曦的本事，白五哥就是云曦手里的风筝，看似潇潇洒洒，线儿总在云曦手里。”
“我的线也在你手里。”他温柔的说。
“在我手里吗？”妻子苦笑道：“你的线儿，是开封府的鸣冤鼓吧。”
“是你。”他柔情的看着妻子，把她揽在怀中：“还有孩子。展昭没想到上天会对我这么好，给了我这样一个温暖的家。”
妻子眼睛湿润了，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大哥，我知道，你这回突发重疾，不仅因为出差辛苦，更是这一年我生死未明，你心里焦急难受，才种下的根。你是心重的人。”
他眼眶一热，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鬓发，眸中闪烁着深邃温厚的光芒。
“你合上眼好好睡，”妻子又在他后背加了个垫子：“这儿阳光暖，我在你身边守着。”
他握着妻子的手，安然睡去，直到官家进来，他依旧沉睡着。
看到赵祯进来，沈晗唬了一跳，赶紧想推醒他，赵祯制止了，轻声道：“让他睡。”
曾经有着圆润脸庞，眸中闪烁着明亮又青涩光芒的少侠如今已过而立之年，那份飞扬跳脱已替之以渊渟岳峙。他见到的他除了那年襄阳回来病重，总是神采奕奕，青松一般英挺磊落，站在那儿，便如利剑出鞘，精光四射，神威凛凛。
但现在的他，睡颜如少年，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脸颊，是掩不住的憔悴。长长的睫毛在斧凿刀削般英俊清瘦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修长的手握在妻子手里，不再有枕戈待旦的警觉，在妻子的陪伴下，他睡得很安详，甚至没听见赵祯走近的脚步。
赵祯默然叹息，他没想到展昭这次会猝然倒下。在他的印象中，展昭只有“微臣遵命”，然后出色地完成所有交给他的任务。这次他尚未从早殿离身，就听见任守忠慌慌张张进来报：“皇上，展大人在台阶下昏倒了！”
“哪个展大人？”一时他还反应不过来。
任守忠急得跺脚：“皇上，还有第二个展大人吗？”
他这才悟过来，第一个反应是怎么可能是展昭？那样刚强坚毅的一个人，那样阳光温暖的一个人，怎么会和虚弱、昏倒沾上边？他立刻冲了出去，看到展昭倒在了李昭亮的怀里，绛衣上是大口的鲜血，已经不省人事，旁边文文武武围了一大圈，包拯最是着急。
看到他过来，群臣立刻让开了，他蹲下身，李昭亮急忙在展昭耳边呼唤：“熊飞，官家来了！官家来了！”
展昭强挣着睁开双眸，想要坐起来，赵祯急忙按住他，道：“怎么回事？请了御医没有？”
“已经去请了，御医在来的路上。”任守忠忙道。
“下殿的时候，熊飞走在我边上，我看他脸色不好，刚刚问他，他说有些不适，紧接着就吐血了，人就倒下了。”李昭亮禀报道。
张太医急急匆匆带着药箱赶过来，一搭脉搏，禀道：“皇上，展大人是伤了元气，伤了胃络，病情来得急，可能会有反复，现在不宜移动，最好在宫中找间屋子静养。”
赵祯急命道：“去闲园，那里最适合静养！”
四
沈晗局促不安的看着赵祯，她知道每见官家必要下跪，但是手被展昭握着，一下跪必要惊醒他，他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
赵祯作了个免礼的手势，他明白展昭这位娘子最是腼腆羞涩，和气的笑笑：“让他睡。”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沈晗轻轻重复着，满脸飞霞，连耳朵根都是红的，她实在找不出第二句话。
展昭睡得很熟，很久没有这样黑甜的觉了。
这许多年来的职业生涯都在梦里一一闪现。
仿佛又回到那片密不透日的森林，在危急关头，救下秦香莲母子。
仿佛被荆无命追至王伦的凌霄楼，在重重房间内寻找可以暂时养伤的地方。
仿佛在为哑姑逼毒之时，尚义趁虚而入。
仿佛，仿佛又看到了手持血云幡的她……，她惨然一笑，轻轻道：“展昭，你忘了连彩云吗？”
忘了吗？在某个雨夜，她还是会浮上心头，只是，不再有那份刻骨铭心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上元之夜的灯会，百灯闪耀，璀璨生辉，妻子带着儿子，轻盈的在流光溢彩的灯中穿梭着，他忽然有不祥的预感，急喝道：“晗晗，回来！沈晗，回来！不能往里面挤！”
他不安的转动着头，身子绷紧着，妻子连忙唤他：“大哥醒醒，做噩梦了是不是？”
朦胧睁开双眸，看到妻子焦急的脸，用衣袖为他擦着头上的细汗，他低声道：“我梦见你在灯会中，怎么也唤不回来。”
“我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妻子勉强笑道：“以后再也不看灯了。”
他看看窗外，日光灿烂，园子里几树梅花花开灼灼，暗香盈鼻，他睡得手脚都有些僵，妻子为他按摩着，他道：“睡了一觉，精神好了不少，扶我起来走走。”
妻子扶着他，在室内慢慢走了两圈，腿还是发软，回到榻上，妻子把大氅为他披上，让他半倚着养养精神。正巧小黄门把午食送了过来，刚吃完饭，门被推开了，两个儿子蹦蹦跳跳闯进来，后面跟着包拯。
“说好静养的，”小黄门向着带他们过来的内侍嘀咕道：“怎么又来人了？”
“这是展大人的公子，我怎么好拦？”
“爹！”
“爹！”
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扑过来，展翼知道分寸，展淳是重重的撞进来，被沈晗中途截住了，撞到了沈晗的怀里。
“大人！”
“孩子想爹，带他们过来看看。”包拯捋须笑道。
沈晗吐了吐舌头：“大人也想来看看他吧，咱们俩个娃娃当幌子了。”
“沈晗！”他严厉的蹙眉：“不许对大人无礼！”
沈晗赶紧又吐舌头：“大人，原谅小鱼儿吧。”
包拯笑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么顽皮。”
沈晗也笑：“等他好了□□我。”
展翼关切的为父亲拉紧大氅，问道：“爹爹，听说你又胃痛了？”
他点点头，温厚微笑，展翼又问：“爹爹为什么不回家养呢？这样我和弟弟就能每日看见爹爹了。”
沈晗抱着展翼，道：“爹爹还不能坐轿子，等到好些了，娘就陪着爹爹回家。翼儿在家要听莲嬢嬢的话。
“翼儿听的，翼儿还陪弟弟玩。”他又告诉父亲：“爹爹，先生夸我字写的好，文章背的好，读书认真。”
“好孩子。”他让展翼扶他坐起来，对包拯道：“大人，府里可有要案？”
“你不要操心，有王朝他们在，你只管安心养病。”
他虚弱的笑笑：“属下现下也被困在了这里，想回到府衙，一时也有心无力。”
“怎么是困在这里？”沈晗嗔道：“你以为你是神仙，三头六臂，什么都能管到？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这一次可得好好休息，把身子好好养好，再为大人效力。你看，你病了，大人也挂着心。”
“小鱼儿说的对，展护卫，这一次，公事全都放下，好好将息。痊愈以后，还不宜立刻回府衙，我为你替圣上告个长假。”
沈晗一听，立马惊喜的睁大双眸，若不是展淳在怀里，她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大人，大人，他说好了后陪我回趟庐山。您要是不给他告假，他一定食言，一定的！他对谁说话都是准的，就是对我没准过，大人说话一定是准的，他赖不掉了。”
展昭温厚的笑笑：“我何时想赖？”
“何时想赖？”沈晗笑道：“随时随地！”
展淳不安地扭动起来，随后下了地，扭动着两条小胖腿，在室内摇摇摆摆的走着，看到几上的点心匣子，立刻眼睛放光了，拉着展翼的手：“哥哥，哥哥，淳儿……饿！”
“饿？”展翼奇怪的问：“你不是刚吃过饭？”
“淳儿……饿！”他又特别强调，又去牵沈晗的手，指着匣子道：“娘，淳儿……饿！”
“是淳儿馋吧？”沈晗温柔笑着，取下点心匣子，打开道：“好孩子，应该先给谁吃啊？”
他拿了块糕，一摇一摆送到包拯面前，举高了手：“爷爷，吃！”
“爷爷不吃，淳儿吃。”
他又举到展昭面前：“爹爹，吃！”
“爹爹不吃。”
“娘吃！”
沈晗接过来，小口小口的吃了，展淳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无邪的笑了，沈晗又给了他两块，他把一块给展翼，一块自己大口大口吃了，吃完了又道：“淳儿，还饿！”
“还饿？”沈晗惊讶道：“小肚子通海的？”
拿了块麻饼给他，他慷慨的掰了一半给展翼，随后大口大口的吃了，包拯问他：“淳儿还饿吗？”
他看了看点心匣子，里面还有些点心，但是想到今天已经吃多了，有些赧然的摇着头：“不饿了。”又扑到展昭怀里：“淳儿明天再来看爹爹。”
展昭搂着他，垂眸笑道：“是还惦记着点心是不是？”
“看爹爹。”他认真的说：“也吃饼饼。”
“好了，”包拯抱起他：“爹爹要休息了，爷爷带你们回家了。”
儿子的到来让展昭的精神好了许多，下午阖着眼睛，却没睡着，听沈晗在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睛，却见沈晗正在吃着桂花糕。
“我也饿了。”她甜甜笑道：“倒是给淳儿把馋虫引出来了。”
他温润笑了：“你和儿子一样大。”
“那你岂不是苦了？托儿带女的，也潇洒不起来了，探案时也飞不上屋顶了，回头就得把御猫封号还给皇上。皇上问为什么呀？这人回答说，三个孩子，都在家等着吃糕，只能做大狸猫，做不了御猫了。”沈晗把自己给逗笑了，拿着糕笑得前仰后合的。
“胡说八道是越来越没谱了。”他故意蹙着双眉，作出严厉的神情，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温暖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大哥，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妻子柔情的吻着他的唇，轻轻的轻轻的说。黄昏的暮色温柔的笼罩了他们，繁星一院，花影重门，沉香炉里的一缕香，氤氲着暗香和暖意，展昭觉得，他把幸福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