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数月过去,眼见向氏就要临盆,当下由女祝彻夜跳巫祭祝,女御女医着紧侍候,连楚威王都破例罢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时,向氏临盆时的哀叫响彻椒室上空,奚奴们进进去去,忙碌不休。楚威王也焦灼不安,楚威后陪侍在楚威王身边,不住劝慰:“既是星象所祝,必当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忧!”
她这边劝着楚威王,这边已经是心如油煎,那个该死的女医挚,竟敢违她之命,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下手,她已经派人催过数次,女医挚只推说如今向氏身边,都是女御奚人环绕,便是食物药材,也都有专门的烹人食医掌管,实在不得下手。唯有到临盆之时,诸事混乱才好下手。
她也实在严重警告过女医挚,倘若到时候没有让她满意,那么族诛之言,绝不为虚。
然而她也实在是没有把握了,里头的向氏叫得越凄厉,她心头的惶恐都是剧烈,这边看似端坐如仪,却在向氏每叫一声声,如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恶毒地诅咒着一次次:“她怎么还没死,她怎么还没死……”
忽然间,一声儿啼划破夜空,令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楚威后脸色顿时雪白,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凄厉地盘旋:“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
就见内室的门打开,女医挚手抱着襁褓,一步步走出来。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时,楚威后却顾不得看她的脸色,只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中那一团啼哭不止的婴儿,倘若眼睛能够喷得出火来,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将女医挚和这个婴儿烧死千回,倘若眼睛里能够射出箭来,那么她眼睛盯着的人早已经被射透千箭万箭。
楚威王站了起来,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快把孩子抱来给寡人看看——”
女医挚已经走到楚威王的面前跪下,双手高举手中的婴儿:“恭喜大王,向氏为大王产下一位公主!”
“你说什么——”这一声并非出自楚威王之口,而是发自楚威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还是公主?”
“是——”女医挚咬咬牙,禀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儿!”
“不可能!”楚威王的怒吼声几可惊天动地,他大手一伸亲自解开襁褓,一个粉红色的肉团哭得声嘶力竭,拎起小肉团的一条腿一看,楚威王的脸色也白了,随意将手中这一团软糯往女医挚怀中一丢,一脚踏得庑廊的木板几乎都断了,女医挚只听得他渐渐远去的怒吼:“将唐味抓起来,准备镬鼎,寡人要烹了他——”
“哈哈哈……”一阵尖厉的大笑,楚威后笑得近乎疯狂,她大笑着失去王后的仪态,长长的指甲掐在女医挚的肩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女医挚,做得好,你做得比我想象得更好,我会重重赏你,重重赏你的!”
女医挚只手忙脚乱地护住怀中的小婴儿,看着楚威后近乎疯狂的大笑,心头的余悸仍然阵阵袭来。
这数月中,她也迫于楚威后的威势,找了堕胎的药草研碎磨粉,时时藏在袖中,欲找机会下在向氏的汤药之中。只是每到临动手时,内心巨大的恐惧感总是让她没能够走出最后一步。她年幼时师从扁鹊习医,古来医巫相通,医者活人,非医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医者之手,却使医者受荣耀。因此医者治病,除了精习药典脉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倾听得到患者体内病恶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够在诸般药草中,找到正确的那一味来搭配救人。
医者,是天神的使者,行医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择定救人的人,才能够有异于他们的天赋。用上天所赋于的才能行恶,用救人的药物害人,是会受天谴的。
她曾经看到过遭受天谴的人,被雷击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尸体上会出现天书异纹烙在皮肤上,这种罪恶是连死都不能解脱的。
她看着向氏走路,看着向氏吃饭,看着向氏喝药,每一秒她都在祈祷,每一个孕妇会发生的意外都这么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却是如此期盼着能够让自己双手干净却能够让自己合族免祸的意外发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还能够顺利生出来,那么,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初儿的幼儿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够窒息而亡,毫无伤痕,毫无怀疑。
她颤抖,她祈求,向氏在凄厉的惨呼,而她内心凄厉和痛苦并不下于向氏,最后一刻即将来临,她无论作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万劫不复。
可是,到最后一刻她把婴儿拉离母体时,她忽然看到了最后的结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婴。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极而泣——东皇太一、云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求,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随着楚威王惊天动地的怒呼声而去之后,楚威后带着满心的宽慰和得意而去,她不明白天象所显示的霸星怎么变成了女婴,她不想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她甚至可能以为是女医挚用了什么古怪的巫术把男孩变成了女孩。总之这个结果令她非常满意,她甚至重重地赏赐了女医挚。
其余的女御女医,见楚王王后败兴而去,顿时也作鸟兽散。转眼间站得满满的椒室,人散得一个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