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饶了我罢,”官师抚额,无奈道,“难得借着风寒偷得浮生半日闲,明日我便递帖子入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今天就算了罢。”
“那最好了!”裴无思兴高采烈道,“我也已有好久没能与阿姊一块读书了,既然今日阿姊不进宫去,我也难得才求了姨母出得宫来,等会儿就呆在阿姊这里消磨光阴了。”
官师实是有些困倦、打算用罢早膳便小憩片刻的,但裴无思话说得也不错,他难得才能出宫一趟,官师虽不好带他去市井闲逛,但若是再丢了他自去休息,也未免太失礼。
是而用完膳,官师便牵着裴无思到了书房去,随手捡起一本先才正在看的《练兵实录》与少时自己更为喜欢的百家杂谈《太平广记》,问裴无思想听哪个。
“《练兵实录》罢,”裴无思微微抿着唇,带着些玩笑意味抱怨道,“阿姊久不来看我,《太平广记》早遣宫人与我念完了,倒是《练兵实录》,久闻舅父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不仅能上马领兵打仗,还能提笔著书立说 ,却一直没有真正耐下心来读过他老人家的著作,难得阿姊一闺阁儿女都对用兵一道感兴趣,我倒是不能再得过且过、自甘落后了。”
“你也道我是你‘阿姊’,学识比你广博些不是自然?”裴无思这样说话,官师也不给他留脸面了,毫不客气道,“你现是觉得落在我这‘闺阁儿女’后面丢人了,却别忘了最早时候读书识字,可还是我一笔一笔带着你一起学的呢。”
裴无思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意外双目失明,读书识字于他本是奢侈之事,连贵妃小官氏都觉得要不就算了,是当时尚且年幼、也才初开蒙的官师不愿意放弃,一边自己刻苦钻研习字不提,一边向贵妃提议搜罗来百家碑刻,亲牵着裴无思的手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带他摸过、将之一一记在心下。
这才使裴无思一双目失明之人后也粗通文墨,不至真成一目不识丁的粗鄙之辈。
裴无思羞恼地红了脸。
官师哼笑一声,也不迁就他,直接将《练兵实录》翻到自己先才正在看的地方,缓声念了起来,还是一边念一边提问,问得裴无思眉头紧锁,苦苦沉思。到裴无思答不上来的地方,再毫不客气施之以嘲讽,以报方才对方失言之过,如此三番,才算是消了气,开始好声好气地与对方探讨起书中所言。
“爱而不教,禽犊之爱也*。”裴无思感慨道,“此句用词虽简,但微言精义,世间能明其者尔尔,舅父实乃大才也。”
官师扬了扬眉,直接问他:“遇着了什么事,怎突然感叹起了?”
裴无思不过随口一说,但官师既问了,他却又不好回避,只得尴尬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尖,诚实道:“倒没别的,只是我观父皇之爱田氏,不由心生此意。”
顺宗朝十四年,在宠冠后宫的贵妃小官氏自缢于西都的七年后,这座深宫终于迎来了一位真正能在“圣宠”上与之一较高下的妃嫔,出身于江南豪富之家的貌美女子,田氏。
田氏入宫时,家中父兄无官职、祖上数代无荫功,说来不过一出身普通的平民女子,家中更世代为商,只因美貌过人在选秀时被顺宗一眼瞧上,初即破格封为美人,接连承幸数月后便晋为丽容,及至而今有孕在身,更是一跃成为了九嫔之首昭仪。
不难想象,待田氏平安诞下子嗣 ,无论皇子抑或公主,怕都至少是个妃位。
可再往后呢?需知田氏今年也才将将十八岁,且比东宫太子裴徽都还要小上一岁。
而如今顺宗的后宫里,中宫之位有皇后大官氏坐镇。四妃中贤妃梅氏是顺宗早在潜邸时的侧妃、内阁首辅梅文翰之孙女,为顺宗诞下了长子裴州与长女平阳公主,虽然裴州年少而夭,但梅贤妃到底资历最老,等闲不可动得;淑妃小宋氏乃顺宗曾经的王妃大宋氏同母妹,当今东宫的姨母兼养母,更无法擅动;德妃梁氏是巢湖水师提督梁光舜之女,四皇子裴晗之母,梁家水师对顺宗忠心耿耿,梁氏亦是顺宗潜邸时的老人,同样不好轻易去动。
是而妃位往上唯一空着的,独一贵妃之位。
可当年顺宗皇帝初闻小官氏自缢的噩耗时,哀痛之下,追封无果,却是曾当朝表示过会永远空置广阳宫与贵妃之位,全他一朝,单为小官氏而留。
而今世事变迁,人随事易,却不好再轻信帝王之诺。——只是田氏倘日后当真封了贵妃,到底叫官家人与裴无思难堪。
官师想到后事,若有所思道:“田氏现便已惹到了你这里?”
“怎会,”裴无思摇头失笑,只轻轻叹了口气,委婉道,“不过我昨日去姨母宫中想请一道来出宫探望你的手谕,正巧便撞上了田昭仪在长秋宫……我观田氏待姨母,甚为不恭。”
官师听罢,沉默良久。
“无思,你觉着,”官师食指微微屈起,轻轻叩击在案几上,声音仿若生怕惊扰什么般放得极低,沉吟着缓缓道,“陛下可有废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