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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 春汐(1 / 2)

黄花花一直认为我的死是因为梁鸿生。

但其实并不完全如此。

早在他清醒后看向我的第一眼,我就已对自己这一刻的未来有了预判。

而黄花花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早晚是要死的,无非早一些和晚一些。

所以我们要学着习惯接受死亡,如同我们接受分别。

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谁都懂。

但我的长生让我在梁鸿生死后那一天天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对超出人类所能的力量生出了妄念。

遇到梁鸿生之前我从不知道爱情和孤独是什么,我住的院子里有看不完的经卷,种不完的花草,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每一天都那么相似,相似到不会去留意时间流失。

那时候关于时间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概念,好比度日如年这个词。

直到失去梁鸿生的陪伴,我才意识到,漫长的生命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它使我接着的岁月仿佛凝固。我活着,但呼吸不能,如同半死不活在树脂上挣扎的生物。

这可怕令我行差踏错,做了个最糟糕的选择。

春汐曾经试图告诫我这个错误。

但在我彻底醒悟之前,我一直都没有看出这一点。

第一次见到春汐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只双肩包,在一栋楼房前很认真地跟一个道士争辩着什么。

师从道士,又在道观住了那么多年,所以我一贯对道士天然地亲近,因此不由得走近了过去,想将他们的争执原因听个仔细。

不料忽见有人骂骂咧咧从楼里跑了出来,用力一挥,一把将春汐推出很远。

春汐个子不高,人特别瘦,瘦小的脸上一双极大的眼睛,被推开的一刹,她就像一张摇摇欲坠的单薄纸片。

我下意识想扶住她,没来得及,她踉跄着在我身旁跌倒,随即很快站起来,拾起落在地上的包拍了拍干净,转身就走了。

从头至尾似乎从未朝那两个不知为什么突然怒冲冲跑出来推开她的人看上一眼。

而那两人直到她走出很远,仍指着她背影骂个没完。

不知道骂了些什么,对我这个外乡人而言,当地话一贯晦涩难懂,尤其是语速快的时候。

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会再次碰见她,所以转身之后,很快便将那天的遭遇给淡忘了。

唯记得这女孩有一双特别黑亮的眼睛,额头上有一道深得无法靠自身愈合的疤。

再次见到春汐,却是在一个颇为特别的地方。

我去那儿参加一场葬礼。梁鸿生的葬礼。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穿着殡仪馆的制服,握着一只啃到一半的苹果,漫不经心自我身旁走过。

她额头上的伤疤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当时当地我无心多想,即将远离时,她忽地一顿,回头十分仔细地看向我。

继而出其不意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翻开我掌心看了看。

至今我都还记得,那短短一瞬间从指尖所传递过来的触觉。

她手指绵软,带着苹果的气味,冷得像冰,就如她转瞬看向我的眼神。

然后她很快就走了,垂着头脚步匆匆,从头至尾我只来得及看清她额头上那块疤,手里那只咬了一半的苹果,以及她胸前那块有机玻璃工作牌上写着的两个字:春汐。

那天的遭遇对我来说只是小小的一段插曲。

我去参加梁鸿生的葬礼,并未得到梁家的邀请,他们恨我恨不得食我血肉,抽我筋骨,那场葬礼我是藏在隐蔽处才得以观望至结束。

但参加葬礼并非是我那天的唯一目的,最紧要的,我去那儿是为了获取一样东西。

梁鸿生的骨灰。

师父说,人能掌握长生的奥秘,自然也能寻到开启复生的钥匙。但复生毕竟不比长生,它过于逆天,是从阎王爷手里直接抢人,连带祸乱了时间,人若明知故犯,必遭天谴。

师父也是个长生者,我当年的长生术,就是从她这里习得。

黄花花常说,自古以来唯有极少数天赋禀异者能如妖怪一样,不仅修得长生,也能延迟衰老,而我是它存活至今所见过的唯一一个,修得长生术后活得最久,也驻颜得最完美的人类。

但它不知,我师父其实活得更久,也驻颜得更长。

初遇她的那一年她七十岁,如今已年近三百,她依旧是当初七十岁时的模样。

她悲悯地看着我,就如当年看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她说,你可想好了?长生尚且需要付出代价,复生的代价可不仅仅只是天谴而已。

我知道。

复生的代价不仅仅是天谴,还包括以命换命。

用我未来的漫漫长生,去换取梁鸿生有限的几十年寿命。

这在我师父看来,不值。

黄花花亦是这样认为。

每一个我身旁的人都这样认为。

可是若余生不再有那样一个极度渴望能陪伴在一起的人,那么漫长的岁月,对我来说还能有什么意义?

食髓知味。

跟梁鸿生短短三年的相伴,已让我无法忍受今后每一天,每一年,没有他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呼吸里透出的荒凉和寂寞。

黄花花总也无法理解我对这段短暂感情所生成的执拗依赖。

殊不知有句话说得好:人世间最大的怨,莫过于本可以,但却没有。

它叫人无端生成无穷的贪念和执着。

失去梁鸿生的第一年,我终止长生的第一年,我生了场大病。

浑身痛到难以忍受,就像那天刚得知梁鸿生死讯的一刹。

黄花花说,这场病是因为我休憩了太久的身体没有适应人体新陈代谢的缘故。

它还说,未来这样的状况我会经历很多次,尤其到了脏腑和骨骼发生变化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会有你好受的。’它冷笑着用它那双黄澄澄的眼看着我说道。

然后甩着半截炸裂的尾巴离开了我的病房。

也是那一天,我第三次遇见了春汐。

彼时我隔壁床那个因疼痛哼叫了一天一夜的女人去世了。

半夜的时候,他们在病床的隔离帘内抢救直至离去,整个病房由嘈杂变得极其安静。

女人没有家属,孤零零一个人来医院,孤零零一个人在病床上挣扎了一天一夜,孤零零因着手续原因被他们暂时停放在病床上,同我一帘之隔,无声无息。

有护士离开前问我会不会害怕,我说不会。

疼痛能超越任何感官,何况人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要畏惧一个死人。

但我没有想到,就在那些人离开后不久,钟摆的时针刚刚指向凌晨一点,那个女人从她病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一度我以为是那些医生们判断失误,因为我隐隐听见那台响了大半个夜晚的呼吸机仍在嘶嘶地持续着工作。

但我很快意识到那声音并非来自呼吸机,而是当时当刻静静坐在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女人。

隔离帘隔绝了我的视线,但走廊暗淡的光将她身影清晰勾勒在帘布上,她披头散发,佝偻着身体,如刚被送进病房时那样,一下又一下从她干瘪的气管里发出这样艰难的呼吸。

然后她转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虽然帘布遮挡着她的脸,不知为什么我能确定她在看着我,在我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时,她下床朝我走了过来。

“阿妹。”站在帘子外,她叫着我。

沙哑的嗓音像台漏风的机器。

我没有回应。

黄花花同我说起过鬼。

它说,人死后,有些不甘愿就此离世的人,会不自禁将自己的魂魄停留在自己尸体附近。

如同磁场,弱的很快会散去,但有些强且执着,那就会很可怕。

它们毫无理智,所以极其危险。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是强还是弱。

她久久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哗啦一声拉开了我床前的帘子。

那瞬间我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冰冷,潮湿,如同从下水道里反出来的恶臭。

不知道是因着这股气味,还是因着那女人目不转睛盯着我看的那双瞳孔,我一动不能动。

死人的瞳孔,失去了神经和肌肉力量的支持,扩散到如同一双黑洞。

这双黑洞深得仿佛要将我吸进去。

我脑里响起危险的警报,可是身体依旧无法动。

“阿妹。”她一动不动看了我片刻,又叫我,然后手往前一探,她直愣愣朝着我身上抓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抓到我喉咙,突然她身后传来叮铃铃一阵脆响。

我感到喉咙上冰冷冷一道尖锐紧贴着我皮肤划过,伴着丝刺痛,那女人原本倾向我的身体咔地声直起,缓缓往后退去。

一步一步,径直退到她自己的病床边,仰头一倒,直挺挺重新躺回了那张床上。

再朝她脸上看去时,她原本睁大了的那双眼已紧闭了起来,甚至眼眶亦是凹陷着的,死气沉沉,仿佛刚才活生生的那一幕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才发现那张床上除了她,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件灰色的工作服,脸上带着口罩,手上带着严丝合缝的塑胶手套。

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春汐两个字。

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她一手将掌心里那只摇铃按住,一手压在唇上对我做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直起身,解了床下轮轴的锁,吱吱嘎嘎将那张病床朝病房外推了出去。

即将推到门口,忽地她脚下顿了顿。

继而回过头,她扯下脸上口罩看向我:我记得你,我们以前见过两次面。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侧了侧头,接着道:“我原也奇怪,怎么好端端突然诈了尸,见你在这儿,倒是明白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见她推着病床重新迈步,忙叫住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脚步再次顿住。

但不知是否听清了我的话,因为她有些答非所问,她说:“这女人挺可怜的是么,一个人进医院,一个人在病床上死去,直到现在,连个给她签字收尸的人都没有。”

边说她边轻轻搔刮着她额头上那道疤:“但她有个结婚十五年的丈夫。我就是她丈夫花钱雇来的,我来一趟一千块,比救护车贵很多倍,但她发病的时候,是自己坐公交来的,因为她丈夫觉得来医院10分钟的路,公交只坐一站,叫救护车完全没有必要,她当时不是完全不能走路。”

我不知道春汐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说这些,虽然病床上那女人确实可怜。

所以我不由问:“既然不肯为她叫救护车,也没来医院看过她,甚至连签字收尸也不来做,那她丈夫为什么还要花钱雇你过来?”

她垂头看了眼自己胸口那块殡仪馆的工作牌:“因为她出门前两人吵了一架,只为了叫救护车还是坐公交的问题,这让她丈夫觉得有点无法释怀。”

“无法释怀当时没有为她叫救护车么?”

“无法释怀他们争执之后,他妻子赌气硬是自己坐公交去医院之后,当他妻子在医院病情突然恶化导致病危的时候,他正匆匆去往酒店,跟他公司法务躺在一起,商讨着离婚时一套拆迁房的分配问题。”

春汐说话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认真,跟抠字眼似的。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人据理力争的样子。

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我不仅愣神。

“你好像很费解?”她见状问我。

“他们是夫妻……”

“那又如何?”

因为是夫妻,所以才令人费解。

可是我却无从问起。

“很多来找我的人,都是因为这样那样诸如此类的小问题,无法释怀。”顿了顿,春汐又道。

“那,这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直接关系么?”我再问。

她笑笑,没有回答,只沉默着打量了我一阵。

然后她转开了话头:“你病例上写的多发性神经炎,很疼么?”

疼。疼到需要住院压制的那种疼。

“神经很复杂,人也是,有些东西比神经的炎症可痛得多。”

她再次说了句让我没太能听懂的话。

但没等我继续追问,忽见病床下那片被钢架遮挡着的黑暗处伸出苍白修长一只手,在她衣摆上轻轻一碰。

我疑心是我看错。床下怎么会有人?

然,没等我来得及再去看上第二眼,春汐已推着那台病床一个转弯,吱吱嘎嘎径自消失在了医院的走道里。

之后的很多年,这件事,以及春汐的那一番话,常会出现在我脑子里。

我始终想不明白她说的那些同我、同那女人的诈尸究竟能有什么样直接的联系。

直至三十年后,我等待了三十年的梁鸿生从床上睁开了眼。

在我有生之年的前一百七十年里,我对人的衰老几乎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这并不是指我不懂得衰老,而是我无法对衰老这个词感同身受,时间自我二十五岁时起就没在我身上做过任何改变,而那一百七十年的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也让我对衰老没有更多可供观察的体验,所以那时候我从未想过,年龄会成为我和梁鸿生之间的什么问题。

直到那天他从复生的混沌里慢慢清醒过来,看着我的脸,叫了我一声阿姨。

那天我第一次用镜子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的脸。

那是一张无论怎样精心修饰,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去看,都和我身后的梁鸿生那张21岁年轻明媚的脸十分不相称的脸。

他叫我阿姨,叫得一点都没错的。

复生的他,忘了所有,忘了我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经他和我的一切,这个如同新生儿一样的男人,躺在我的床上,带着困惑和慌乱看着我的脸,试图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嘴里不断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是谁?我是谁?我的家在哪儿??

他害怕我。

害怕我这个从他一睁开眼睛时起,就以一种令他极为不适的目光看着他的,阿姨。

这和三十年来我带着无限期望和等待所设想的重逢,完全不一样。

我几乎能从他那双混乱的瞳孔里赤裸裸看见黄花花那张嘲弄的脸。

它对我说:看,我说得可对?拿寿命去做交换,愚蠢至极。

不。

不是愚蠢的。

他只是不记得了。

三十年,为了他重见天日的三十年,每隔一段时间,我身体就会出现一次分筋错骨般的痛。

我忍着这样的疼痛一年年按部就班执行着复活他的步骤。

我着实不愿意因着这样一个理由,就让自己三十年的等待毁于一旦。

无论怎样,哪怕只是梦一场,我总归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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