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幽深。
让陈采双打坐调息、恢复伤势,叶冰裳又为她留下隐藏和防御阵法后,离开了这个山崖。
她要去寻找可能还在夷月族大军中的月扶崖。
深夜的山林一片寂静,不时有鸟兽诡异又悠长的叫声传出,叶冰裳有点想念麟止。有麟止在,她一个人在外面的山林里也不会这么害怕了。
问道山那些靠近她的鸟雀和野兽在夜晚都会保持安静,因为娘知道她会害怕。
叶冰裳强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她掐诀驱动疾风符往临巍城城楼而去。
这一场起自黄昏时分的战役已经彻底结束了,叶冰裳不需要细看,就能分辨出那些挂在城楼、或者丢在城门处的尸体。
她微微叹气,想要在这里布下一个送他们入幽冥的阵法,可很快,叶冰裳就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的魂魄早就消失了。
“冥夜,魂魄离体这么快吗?”
“有快有慢,但不过两个时辰这些人的灵魂就全部都消失了,很是蹊跷。”
叶冰裳低下头,想要仔细查看一番,蛟龙却忽然喊道——
“主人,跑!”
蛟龙话音未落,叶冰裳就听到一阵隐约的风声。她向后退了半步,想要甩出疾风符。但可惜的是她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自上而下袭来的一道阴冷气息。
叶冰裳措手不及,不过顷刻,便被来人搂住了肩膀。
“圣女。”
那冰冷、低沉又带着些许喑哑的声音响起。
叶冰裳靠在对方胸膛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来人是谁。
“魔神。”
澹台烬抱着她凌空而起,飞身至城楼上,两人正好落在那座叶氏女的雕像后面。
叶冰裳站稳后,推了推对方:“……放开我。”
“不行。”澹台烬说。
叶冰裳想要偷偷取灵符,又被魔神钳住手腕。
“你……”叶冰裳惊讶。
魔神按着她的手腕,他那冰冷的指尖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贴在叶冰裳的皮肤上,让叶冰裳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被掳走、被当作圣女住在魔神殿的那几天,是魔神亲手照顾她。他并未有什么越矩的动作,但是偶尔他的指尖还是会碰到她的额头或者手臂。那时候,他的手并不是这么冰冷的。
澹台烬感受到她的颤抖,将手指往上挪了几寸,隔着她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
魔神收拢手臂,抱紧了她,问她:“聚生珠拿到了?”
叶冰裳提起警惕。
她还没来得及让百灵潜护镜把聚生珠吞了,因此,聚生珠现在还在她的芥子锦囊里。她的芥子锦囊是问道山特制的,瞒得过妖尊魔尊的探查,却瞒不过魔神。若是魔神要抢聚生珠,她多半是留不住的。
澹台烬却说:“拿到了的就是你的,我不会抢。”
叶冰裳放心了几分:“真的?”看来魔神的确对同悲道毫兴趣。
“嗯。”魔神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澹台烬又问:“筑基了?”
叶冰裳疑惑,魔神问这个干嘛,但是魔神问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筑基了。”
“那日在幽冥,是什么伤了你?”
明明他走的时候,裳裳看起来都还是好好的。担心她会被吓到,澹台烬还特意放走了公冶寂和黎苏苏,又让惊灭将入口恢复如初。
叶冰裳没有回答。
死气会伤害她,这是她的秘密。娘和长老说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还好澹台烬也没有再追问。
叶冰裳心想魔神问了那么多,该她问了吧。于是,她试探地问道:“……为什么夷月族会攻打临巍城?”当然,她想问还有很多。比如说澹台烬知不知道那些战死的将士魂魄哪去了,这件事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黑暗中,澹台烬轻轻挑了挑眉后,才说道:“我以为你会骂我、谴责我。”就像那些仙门中人一样。
如果魔神直接用妖魔军进攻凡人城池,叶冰裳一定会站出来阻止,哪怕是螳臂当车。可是,镇守边界的百灵潜护镜没有反应,那么就说明魔神的妖魔军并没有越界,如此一来,叶冰裳没有立场和理由谴责魔神。
“夷月族需要凡人城池居住,我也正好要找一些东西。”澹台烬回答。
夷月族依附魔神,但是魔境并不算凡人的宜居之地。这些年来,他们的人口逐渐增多,已经到了必须外迁的时候,而澹台烬正好需要寻找幽都之门和阴脉,一拍即合之下,夷月族便发动了战争。
找东西?叶冰裳见他不肯说下去了,只好先默记下了这一点。
魔神突然又说:“还有什么疑惑的?”
叶冰裳没想到他这么好心,于是就问了:“那些战死将士的魂魄为何不见了?”
魔神回答:“去幽冥界了。”
阴脉一开,这些死魂离体的速度也受到了影响,不过一刻便皆没入幽冥。
叶冰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走了。”问完了所有的话,叶冰裳觉得自己该走了。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魔神微微低头,靠近她的耳后:“圣女,你得凭自己的本事离开。”
一阵酥麻的感觉自耳垂处传来,叶冰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似半个身子都有点发软。
“你……”
叶冰裳下意识想要避开他,却被澹台烬紧紧地拥着,纹丝不得动弹。
魔神最后看了一眼两人身前的那尊叶氏女石像,携着叶冰裳进了刚刚被攻占下来的临巍城。
次日清晨,临巍城的城主府。
叶冰裳撑着白绡伞穿过了走廊。她法衣尽显、脚步匆匆,头上的发带和裙摆的鲛人珠不停地晃悠。
她被魔神带回城主府后才发觉,不光是魔神身上冷,整个临巍城都莫名有一股阴凉之气。这股阴冷气息让初春那枝头的花苞都缩了缩,不敢盛开。
蛟龙说,临巍城的阴脉不知被何人打开了,这些都是泄露出来的阴气。
想到昨夜魔神说他是来找东西,叶冰裳不难猜到魔神就是这个打开阴脉的人,自然,他就是为了阴脉而来。可是阴气就是阴气,魔神也不能利用它,他做这一切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虽然叶冰裳现在已经筑基了,但是蛟龙还是担心阴气过盛会伤害她,于是,让她取出了白绡伞。
昨夜魔神说了让她自己出去,又带她回到城主府后,倒也没限制她的行动。
叶冰裳偷偷跟陈采双传音保平安,便安心在房间里打坐调息。魔神坐在一旁看着她,什么也没做。
第二日卯时,魔神便离开了。
叶冰裳在城主府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可以突围的地方。她还惦记着不知所踪的月扶崖,想要去找他。
可叶冰裳在城主府里处处碰壁。
虽然魔神来临巍城只带了惊灭和破风,可夷月族的精英势力却是倾巢而出。城主府里的夷月族人不是擅毒、擅蛊,就是修了妖道的化神、渡劫修士,在不动用护心鳞的情况下,叶冰裳还真跑不出去。
但是护心鳞神力和蛟龙的灵力要留着收掉聚生珠,还要为她保命,情况不到危急,叶冰裳不能随意取用。
“圣女!”
挡在面前的夷月族人对叶冰裳哐哐一顿行礼,叶冰裳自知又走到了死路,便抿唇点了点头:“再会。”
随即转身就走。
这时候,走廊里的一间屋子打开,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劲装的夷月族人。
“圣女。”女子带着身后的人以夷月族之礼向她行礼。
对方一见她就认出了她,叶冰裳却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何人,她只能看出女子的装扮比其他夷月族人更华丽一些。
女子着紫衣黑裳,头戴银制花冠,额间佩戴着层层叠叠、摇摇摆摆的额饰。她的发间隐没着银蛇细长的身躯,银蛇蜿蜒起伏,最后又缠绕于女子的脖颈之间,蛇尾垂于她的肩头。
“我是夷月族族长月厌杀。”
女子微微一笑,叶冰裳却握紧了手。
埋蛊厌人,用药杀树;强取强求,好侵好夺,此女恐不是叶冰裳的同道者。
可是,她做的一切又是为了夷月族人……叶冰裳想起自己在婆娑魔境的事情。
那时候,即便她只是顺势假扮做夷月族小孩,他们依旧会为了送她回家,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想来,定是那些妖魔和夷月族人对夷月族幼童的庇护向来如此,才会连一个面生的女童都穷追不舍、想要护着。
叶冰裳迟疑了。
月厌杀看到圣女眼中对自己的抵触,不由得想起尊上曾说过圣女十分敏锐。她微微一礼道:“厌杀先退下了。”
叶冰裳点头,目送她离去。
庭院恢复宁静,叶冰裳突然听到刚刚月厌杀出来的那个屋子里传来了咚地一声。
像是什么人倒在地上了一般。
叶冰裳回头看了看,发现守卫的夷月族人没有盯着自己。于是,她转入一根柱子后面,掐了个隐身诀,向那间屋子走去。
房屋的门口布有阵法,叶冰裳悄声息地破开了一点,足够她溜进去便溜了进去。
这间屋子比魔神和叶冰裳住的那间屋子小一些,叶冰裳轻手轻脚地往里间走,最后,她在床前看到了被五花大绑、栽倒在地的……月扶崖?!
“月道友?”叶冰裳显出身形。
换了一身夷月族服饰的月扶崖倒在地上,他撑起眼皮,力地看向叶冰裳。
“神女……?”
来人身着白纱法衣,头戴玉冠、持仙伞,分明就是问道山神女。
叶冰裳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你怎么被夷月族的人抓了?”
月扶崖见她想给自己解开绳子,急忙说道:“别碰!这是弱水绳。”
“弱水……?”
叶冰裳停下动作,看向他身上其貌不扬的绳子。
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长老们说过,夷月族手上确实还有弱水,但不多。
月扶崖靠在床下脚踏处,看向叶冰裳说道:“神女快走吧,不要管我。”
叶冰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月扶崖就算作为仙门弟子被抓了,也不该关在这里,夷月族甚至还动用了夷月族的至宝弱水来捆住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冰裳问道。
“我……”
月扶崖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后,他才狠了狠心,将一切说了出来。
“我是五百年前夷月族族长之子。”
月扶崖目光放空,低声说道:“我的父亲名唤月空宜,乃是当时的夷月族族长,我的母亲名叫荆兰安,她原本是周国的一个宫廷女官……”
“……后来,我的母亲杀了我的父亲,成为夷月族的族长,训练出了夜影卫。”月扶崖也是刚刚才从月厌杀的口中得知此事,他比震惊又十分痛心,“我是遗腹子。那时候母亲已经谋杀了父亲,夺了权,刚开始,她并不想生下我,可最后还是让我出生了。”
“我天生体弱,注定活不长久。七岁那年,母亲为了我寻来了长生花,将我放置在弱水凝成的冰棺中,希望能延缓我的死亡,她再去寻找其他让我可以活下来的灵药。”
冰棺阖上时,月扶崖困倦地看了荆兰安一眼,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但是母亲没有再回来。五年后,装着我的冰棺被荒渊里的蛇妖发现,我被……一个女子救了下来,送到了人间。她将我托付给了一对夫妇,我问她,以后还能再见吗?”
那时候,月扶崖将母亲放在自己身上的一只万灵蛊送给救下了他的女子,那个女子告诉他,日后若是衡阳宗还在,那么他们或许还会再见面。
她对月扶崖说:“今后好好生活,倘若有机缘,一定要抓住。小山,做个坚强的人,希望有一日,我们再遇。”月扶崖护着她送给自己的灵鸟,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战乱起,月扶崖的养父养母不幸身陨,那个女子送给月扶崖的灵鸟也被杀了。月扶崖打听过衡阳宗是仙门,便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往仙门走去。
某一日,遇到荒渊出来的妖兽,月扶崖跌落悬崖。
“……那一次假死,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人。”月扶崖扯着嘴角,力地笑了笑,“恐怕连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我是夷月族的本命灵蛊转世。蛊虫化人,初始体弱,看起来就像是有早亡之相一般。其实不然,我一旦遇到致命的危险,就会假死求生,直到找到活下去的契机。”
“弱水棺也只是让我陷入了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