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第八區與十五年後的第八區沒有任何區別,一樣是貧民窟,地面仍然沒有鋪上柏油,腳下是一片黃土,處處都是破敗的斷垣殘壁,廢墟,以及廢棄物堆砌成的山丘。
恩希德最後一次踏足貧民窟的那天萬里無雲,白晝晴空,不似此刻夜幕深沉,群星交相輝映。
熟悉的腐爛味道竄入鼻中,感到不適的恩希德啞然失笑。貧民窟的風景變化很大,加上天色漆黑,恩希德花了一些時間才辨認出回家的路,恩希德以前的家在小廣場附近,是間小屋子,很好認,是父母留給他們兄妹三人的,只不過當恩希德遵循記憶回到家時,那間回憶中的小屋子已經變成了一座垃圾山。
貧民窟在帝國裡就是個大型的廢棄物垃圾場,景觀隨時都會因為投放的大量廢棄物發生改變。十五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恩希德在垃圾山前駐足良久,才邁步通往教堂。
教堂的後方依然有很多十字架,不過十字架的規格升級了,不再是用兩根木頭綁的,而是用鋼鐵融鑄而成,插在隆起的土墳上。恩希德端詳一會兒,走回教堂正門,推開大門走了進去。教堂裡燈火通明,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感。
正中央的巨大十字架上有個雕像,一襲雪白衣袍的英俊青年被黑蛇纏繞,禁錮在十字架上,男人的腦袋歪向一邊,雙眸闔起,彷彿陷入了熟睡。撐起上半身的黑蛇親暱地貼在男人的臉頰旁,吐出蛇信,無聲宣示著佔有。
恩希德摘下帽子丟在地上,如瀑的黑髮傾瀉而下。他走到十字架前,靜靜凝望著光明神的容顏,乍一看,雕像的容貌竟與他的輪廓有著幾分神似。雖然恩希德不曾親眼見過光明神,但真正的光明神應該長得與雕像如出一轍,畢竟教堂跟雕像都是浮士德以前派人建造的,而浮士德親眼見過光明神。
換作是以前的恩希德,只會將光明神當成一種純粹的信仰,心靈寄託,虛無的神祗,可是恢復希爾的記憶後,恩希德確信光明神是存在的,存在於最高位,肉體凡胎無法觸及的世界中。
“浮士德創造我後,我一直在尋找我活著的意義,但無論做了什麼,我都覺得無聊透頂......直到我養了拜恩那個孩子,我才覺得我的人生多了些意義,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羈絆。”恩希德呢喃道,似是在將故事說與誰聽,“可是後來惡之造物襲擊帝國,拜恩死了,我很傷心。”
“我知道伊芙帝斯渴求與你相見,必然會回應我的呼喚。”恩希德靠上十字架,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所以我拿我自己跟她對賭,我沒什麼遠大的理想抱負,我只是......想要拜恩那孩子活下去,僅此而已。”
但這場賭局,恩希德終究會輸,一旦恩希德輸了,這個世界就會被惡意吞噬掉,屆時萬物都會滅亡,如今他能做到的就是欣然赴死,就像五百年前一樣,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用他一條命換取萬千生命的存續,值得的。
恩希德不知道他這些話光明神有沒有聽見,他也不在乎,他就是想在死前找個人傾訴一下。現在他回家了,回到第八區的貧民窟,他與蘇菲亞跟艾倫的家,他們兄妹三人很快就可以團聚了。
他從來都是個賭徒,這次他想最後再賭一把。
載他來到貧民窟的異形在臨去前貼心地給了他一把手槍,現在那把手槍就放在恩希德的口袋裡。恩希德拿出手槍,上膛,正思索著要飲彈還是爆頭的時候,教堂的大門再次被推開,一名左臉有著花紋的俊美男人踏過夜色走了進來。
拜恩嘉德。
恩希德吹了個口哨,把手槍抵著太陽穴:“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寵物芯片有定位功能。”拜恩嘉德來到距離恩希德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命令道,“把槍放下,希爾。”
然而寵物芯片卻好似失效一般,幾秒過去,恩希德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拜恩嘉德挑起眉毛,兩條黑色的觸手從背後探出:“你做了什麼?”
恩希德戲謔一笑:“不用驚訝,我不過是讓芯片的指令失效罷了,三個月的時間,夠了。”
“是呢,我差點忘了,以前你是研究院的主任......”拜恩嘉德歪著腦袋,眼神陰寒,“你想死,為了什麼?”
“誰知道呢。”恩希德全神貫注地盯著拜恩嘉德的觸手,沒有大意,“可能是我厭倦當寵物了吧。”
“如果是這件事,我們可以回去談。”拜恩嘉德瞥了眼恩希德的手,打算一找到破綻就用觸手打掉恩希德的手槍,若是可以,他不想傷到恩希德,“希爾,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你再靠近我,我就開槍了。”恩希德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面帶微笑,他只有一次機會,必須確保這次開槍能把他完全打死,若是這次失敗了,拜恩嘉德絕不會再給他任何自殺的機會。拜恩嘉德的觸手很快,能夠在他扣下扳機前就遏止住他的行動,他現在算是騎虎難下──當然,這是在他沒有殺手鐧的前提下。
恩希德把另一隻手放進口袋裡,在口袋裡放著一枚引爆裝置。這三個月來恩希德一邊鬆懈他們的注意,一邊跟浮士德搭上線,對恩希德的行動很感興趣的浮士德幫了他一把,在恩希德某次去研究所做健康檢查的時候,浮士德利用異能解構了他腦袋裡的寵物芯片,把它重構成了一枚微型炸彈,只要恩希德按下按鈕,砰。
“機會難得,我們來推心置腹地聊聊天如何?”恩希德說,“你折磨我十五年,你覺得我憑什麼會跟你回去?”
“確實,我也不認為你會乖乖跟我回家。”拜恩嘉德的觸手頂端像野獸似地張開嘴,猝不及防襲向恩希德,“所以我會不擇手段抓你回家。”
恩希德同時扣下扳機,然而觸手的速度更快,子彈還未射出槍管,半把手槍就被觸手一口咬掉,恩希德白皙的臉龐被擦出一條血痕。恩希德鬆開手,殘破的槍枝掉到紅毯上,發出沉悶的哀鳴。一條觸手褪去堅硬的黑鱗甲,像小寵物一樣用圓潤的頂端輕蹭著恩希德臉上的傷口。恩希德無奈地聳聳肩,雙手都塞進了口袋裡,姿態輕鬆而慵懶,宛若一隻優雅的貓,“恭喜你,你贏了,要我送你一張好棒棒貼紙嗎?”
這個嘲諷給了拜恩嘉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勾起他十五年前的回憶,那時候的恩希德也像現在這樣嘲諷著不知名的誰,恩希德彷彿又變回了十五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拜恩嘉德心裡莫名地掠過不安,皺起眉毛:“夠了,跟我回家。”
“別這麼急著回去,拜恩,難道你都沒有好奇的事?”恩希德莞爾一笑,坐到椅子上,往身旁拍了拍,示意拜恩嘉德坐過來,“這樣吧,我給你問三個問題,你問完我就跟你回去。”
拜恩嘉德不知道恩希德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現在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恩希德的性命,拜恩嘉德也就放鬆了戒心,順著這隻調皮的小寵物,坐到他的身畔:“你有沒有後悔那天帶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