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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同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老人常说的劳什子灯,在视野颠倒头颅落地前,他看见的只有血雾中还未彻底消散的剑光寒芒,以及白衫青年那双深邃冷冽仿佛淬着万年寒冰的眸。
意识陷入混沌黑暗的最后一瞬,江同远远听见院子里,那个前些日被掳来的小少爷又惊又喜地喊了声,“师兄!”
“江同。”
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江同猛地打了个寒颤,喉咙里随即发出声痛苦嘶哑的呻吟。
身旁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躲了躲,“怎么了你这是?”
江同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死死捂着自己安然恙的脖颈,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身旁同伴的脑袋。随即,他就又听见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了阵撕心裂肺的咒骂。
江同的脸瞬间就白了。
花了好半晌功夫,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被杀之前,只是回来的时机却是不巧,那位小少爷已经被关在了院子里,日日承受蛊虫噬咬的钻心痛楚。
再过月余,对方的师兄就会杀上门,血洗山庄替师弟报仇。
想到这里,江同便忍不住露出抹苦笑。他不过是个小人物,根本不懂得上头那些曲折离奇的恩怨情仇,因为惜命,一直以来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听吩咐做事,尽量不让自己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有什么瓜葛。这次埋伏袭击少年他并没有参与,甚至连看守院落本也不该是他这样的杂役来做。实在是最近山庄人手太少,管事见他长得魁梧又会些拳脚,这才临时让他顶上空缺。
若是早知会因此惹上杀身之祸,江同宁可丢了山庄这份差事也不会踏进这院子一步。
然而如今再想这些却是于事补,看守少年一事山庄看得极重,如果这时候他提出离开,只怕在那白衫煞星杀上门前,他就会先被山庄的人灭口。于是思来想去,江同只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了屋子里那位备受折磨的少年身上。
山庄虽然折磨少年,但也不想对方这么快就死去,所以日常起居仍是需要有人照顾。上一世负责少年起居的并没有固定的人,都是他们这些护卫轮流将对方需要的物什拿进去。而当下江同就是要一人揽下照顾对方的任务和少年尽量拉近些关系,想着起码能让对方在最后关头能看在他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饶他一命。
“滚!”
只是,当他真正和少年接触后却发现这个办法实行起来也十分有难度。
及时躲开了朝自己面门袭来的黑影,瓷盘落在身后铺了软毯的地上发出声闷响。江同回头看了眼地毯上一地的菜饭,心里有些肉疼,这么一盘都顶他大半年工钱了。但他还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纤瘦身影,纤细白皙的脖颈上被带上了一副项圈,长长细细的链条从床脚蜿蜒出来,将少年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内室。
江同走过去,少年年纪小个子也小,站直了也才只到他的胸口,然而一身迫人的气势却足足压了他一头。即使被沦为阶下囚被蛊虫折磨数日,少年那双略显黯淡的杏眸里也仍燃着股倔强不屈的粲然神采,此刻仰着脖颈一脸骄矜地瞪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像只呲牙欲咬的狼崽子。
江同看得一阵唏嘘。
上一辈子也是这样,一开始,所有送进去的餐食不管多么鲜香美味都被少年扔到了地上,直到山庄在吃食里下了东西,对方被迫上瘾这才开始用饭。
明明是个瓷娃娃般精致的少年,瘾症发作时却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般满眼赤红地扑到餐桌旁,双手抓着饭菜往嘴里塞。期间眼泪鼻涕不住地往外冒,不停吞咽的喉咙里一阵阵发出喑哑的嘶鸣,江同看过几次,每次都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一声造孽。
“你要是再不吃东西的话,他们会给你下药的。”想了想,江同索性开门见山地压低声音给了少年句忠告。
原本蓄势待发准备将掌中磨利的竹筷扎向男人脖颈的少年一愣,隐约察觉到了眼前人言语间流露出的与山庄其他人不同的违和的善意。短暂愣神后,少年暗暗收回掌中的竹筷,面上的神色却越发戒备起来,他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黝黑男人,冷声讥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还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江同听见少年的质问只略微迟疑了下,便又说:“你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你师兄月余后就会来救你的。”说着,似乎怕少年不信,他连忙又补充道,“你师兄长得很俊,瑞凤眼,穿着件绣有竹叶暗纹的白衫,用剑,剑法很好,性子......”
脑海的记忆最终停留在了那双冷冽的眸子上,江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颈,沉沉地叹了口气,“性子应该很冷淡。”当初一路杀过来,他都没见对方有任何表情,更没听见一句从对方口中说出的话。
听完的他描述,少年眼中的戒备略微消散了些,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古怪。江同应该是真的认识他师兄,只是听对方描述的方式,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真是师兄的人?”末了,他半信半疑地说。
江同犹豫了一瞬,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你师兄到时候肯定会来救你。”见少年又要开口,他忙抢道,“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总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山庄一打杂的,凑巧被抓来看守院子,跟你往日怨近日仇,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请你在你师兄杀上门来时替我求个情,饶我一命。如果可以,到时候让我跟着你们一起离开山庄那就更好不过了。”
“......你这人。”少年被他一通话说得哑然,半晌才不知是真这么想还是嘲讽的说了句,“还真实诚啊。”
江同挤出了个干瘪的苦涩笑脸。
一番交底也不知少年最后信了几分,但总归变得愿意接受江同的照顾。在看着江同试过毒后他不再抗拒送来的吃食,只是每次都会威胁身旁的男人,要是月余后师兄没有来,那他的下场只会比死更惨。
对于少年的威胁江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一来是他确信对方师兄会来,再来就是亲眼看到少年被蛊虫折磨的样子后,他对于眼前这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更多的就只剩下怜悯与同情。
“你师兄要是能早些来就好了。”
又一次陪着少年熬过了蛊虫的噬咬,他蹲坐在床榻边一边解开绑在对方四肢上的软布,一边叹息道。
姜念一满脸煞白地瘫在床上任他替他清理,因剧痛而涣散的眸光在听见江同的话后微微一凝,旋即视线落在男人透着不忍的坚毅侧脸上。姜念一勾了勾唇角,微微阖上眼帘,“江同。”
“嗯?”
“我想吃桂花酒酿圆子。”
江同苦恼,“寒冬腊月的哪儿有桂花啊。”
然而床上躺着的少年却没理会他,只是梦呓般地低喃了声,“我不管。”
晚些时候,姜念一还是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桂花酒酿圆子。是江同好不容易从山庄丫鬟那儿讨来个桂花香包,又给厨娘塞了半锭银子,才让对方不情不愿地做了碗出来。而端着热气氤氲的瓷碗进院子时,院中今晚负责看守的几人对他自然又是一通奚落。其中更是有人语气狎昵地问男人,房间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滋味到底是怎么个妙法,不然怎的将他迷得这般五迷三道,就差筑个巢在院子了。
江同面表情,步伐稳健地往屋子走,不想下一刻,紧阖的门板却被人从里面拿东西狠狠地砸开了。
铜制的雕花香炉从半开的门扉间穿出摔落在门槛不远处,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期间还夹杂着几截未燃尽的线香。
院中顿时一片寂静,直到江同绕开地上的香炉端着碗走进房间将门板重新合上,余下的几名护卫互看几眼后才面色阴沉低低啐了声,各自站回了原位。
屋子里,姜念一扶着内室的门阑微微喘着粗气,他脖颈间玄铁铸就的项圈早前被江同垫了层厚厚的软垫,如今乍眼看上去倒像是个围脖。
江同看见他这副样子,连忙放下餐盘走到他身边将人扶到床边坐下,然后又转身将那碗桂花酒酿圆子端到了少年面前。
“喏,快吃吧。”倒是完全没有提及刚才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姜念一垂眸看了眼飘着碗里飘着的桂花花瓣,又看了眼蹲在自己跟前的男人,勉强算得上端正俊朗的眉眼间一片平和。
“......为什么不生气?”姜念一问,眼中神色冰冷,看着竟与江同记忆里的那双凌冽眼眸有几分相像。
端着瓷碗的手下意识扣紧了碗底,江同缓慢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了句,“跟没几日活头的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姜念一没料到江同会是这样一个答案,脸上冷然的神情顿时一滞,旋即便忍不住扬起了唇角。他伸手准备接过对方手里的瓷碗,却在即将触碰到碗沿时收了回来,对上男人略微疑惑的目光,他歪了歪头,理直气壮道:“我身上没力气,你喂我吧。”
江同低低哦了声,拉过一旁的软凳坐了上去,随即就舀起一勺圆子喂到了少年嘴边。
晒干后的桂花干香味一般,圆子的口感也不怎么样,甚至姜念一还咬到一颗夹生的。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在江同一勺一勺的投喂间他还饶有兴趣地问对方想不想听一些江湖秘闻。
江同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姜念一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乐,“你这么胆小,以后还怎么跟在我身边。”
江同闷声应了句,“我只是惜命而已。”心里则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少年的后半句话。
听见他这话,姜念一自然又是一阵打趣,但到底没逼着江同听他讲那些所谓的江湖秘闻。其实除了他的姓名,这一个月里他并没有跟江同吐露什么别的信息,也许是心底仍保留的一份戒备,但更多的却是他也明白,江同不过是个普通人,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过只是江湖动荡里,阴谋祸乱下被殃及的池鱼。
咀嚼着咽下最后一口圆子,看着男人端着碗转过身的背影,姜念一稚气未脱的脸上蓦然泛起了抹不符合他年纪的阴郁。
全然不知身后少年骤变的脸色,江同离开房间时,看了眼已经被收拾干净的地面,心中不禁又一次默算起日子来。
脖颈间似是再次感觉到了那股刺骨的凉意,江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顶着当值护卫不善的目光快步离开了院落。
三日后。
当遥遥听见第一声惨叫的时,江同就已经逃似的躲进屋子窜到了姜念一身边。少年如今五感比寻常人还要迟钝些,睡眼惺忪地看着男人神色惊惶地蹲坐到自己床边,直到屋外又一次传来声模糊的嘈杂声响,他才蓦地反应了过来。
“师兄来了。”
姜念一神色一振,一把掀开被褥径直走下床榻,只是走出几步后,他又突然退了回来,跟着就伸手去拉江同,“走了。”
江同神色有些茫然,“去哪儿?”
“......”
姜念一奈,也不知男人到底看到了什么被吓成这样。
低头看着江同这副模样,他索性打消了出门跟师兄汇合的念头,重新爬上床将自己裹进了被窝里,最后只探出个脑袋枕在男人僵硬的肩膀上,“江同。”
“啊?”
“嗯......你知道我师兄叫唐清抒吗。”
“......不,不知道。”
“哦,那你现在知道了。”姜念一微阖着眼,语气稀松平常地说,“不过江湖上,大家一般都是叫的别号。什么‘鬼伶’‘人屠’‘石敢当’,我师兄当然也有,还不少,都是别人取的。其中最扯的一个,叫什么‘惑世常’......也不知是哪个家伙传出来的。”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哑,渐渐就又笼上层朦胧的困意,江同听他在耳边絮絮说着,即使外间的惨叫厮杀声不绝入耳,但不知怎的竟也没那么惊惧了。
唐清抒。
他终于知道了上辈子一剑斩下自己头颅的青年的名字。
江同不自觉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话,跟着就听一声轻响,紧阖的门扉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凌冽的寒风挟裹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兜头袭来,身姿颀长的白衫剑客手持一柄染血的长剑跨过门槛走进了房间。
如霜雪般冰冷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蹲坐在地的男人,随即,江同听见身旁的少年登时又惊又喜地喊了声:“师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副副画面,江同怔怔地看着青年朝自己走来,随后站在了迎上去的少年跟前。
从见到那张沾着雪渍的清俊脸庞第一眼起,江同的脑子就全成了浆糊。
甚至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姜念一他们离开山庄,又是怎么和对方坐上一辆马车踏上所谓的回程的。
但论如何,总归他没有再死在唐清抒的剑下。
意识到这一点,江同月余以来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眼见马车逐渐驶出了山庄的地界,他看了下获救后因放松下来而再次陷入沉睡的少年,然后才又咽了口唾沫看向了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唐清抒。
“那个唐......唐大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声音几近嗫嚅,“麻烦前边儿稍微停一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唐清抒掀起眼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等念一醒来,你自己跟他说。”
说?说什么?
江同愣了愣,随即忙道:“我之前已经跟小少爷他说过了,他知道我要离开的。”
不想话音落下,回答他的却是唐清抒重新阖上的双眼,显然,并没有打算放他离开。
江同见状有些急了,他是真的不想继续跟唐清抒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一时情急之下,就想起身掀开车帘直接跳下马车。
然而他才刚刚有动作,脖颈便是一凉,唐清抒的长剑直直抵在他的喉间,只要再往前挪动一下,剑尖估计就会直接戳穿他的喉咙。
死亡的记忆再次浮上脑海,江同脸色刷白,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力气。
见他跌坐回去,唐清抒跟着也收了剑。俊秀的眉宇微微蹙起,那双仿佛永远浸着抹霜雪之色的瑞凤眼看向满脸惶怖的男人,似是有些不满江同竟然及时退了回去使得他没能出剑。
江同鬼使神差地居然明白了唐清抒的意思,明明看上去比对方还要壮硕许多的身子蓦地颤抖起来,他忍不住往熟睡的姜念一身边挪了挪,“那,那,就还是,等小少爷醒来再说吧......”
唐清抒看着他,不置可否。
然而不知为何,江同竟然又一次看懂了对方冷淡神色下的情绪。
那是冲着他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与鄙夷。
江同只觉背脊一阵冰凉,连忙低下头移开视线,再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马车里最明显的反倒是熟睡中少年那悠长的呼吸声。
车厢随着车轮滚动而微微摇晃,原本如坐针毡守在姜念一身旁的江同慢慢地也感觉到了困意,反复挣扎了几次,到底还是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而几乎是他呼吸变得绵长平缓的一瞬,迟迟未见苏醒的少年却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