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修士以魂体关系相处时，往往站在更长远的角度，譬如，想研究清楚某个道理，亦或者想弄解决某种问题，或者执念所求，想永远记住某件事，某个人。但这样一来，记忆就太长远了。过于悠久详细的记忆，不仅会让识海痛苦，还会让你的内心衰老。为了活下去，有时候，必须选择遗忘，只记住最重要的时刻。”
“徒儿明白了。”
“小歌……阿湘的事……”
“师父，阿湘对我很好。在我还在蜀山的时候，我以性命担保，他没做过任何不利于蜀山的事。”
“我只是想劝你，想开点。人妖……不两立。”
“不两立……徒儿明白了。”
李歌回到了自己屋里，看向桌上的天影剑。
“李歌……天影……”李歌的手拂过天影剑，又突然惊惧般松开它。
屋子里有点黑，李歌点亮了烛台。
“你是李歌，不是天影。”李歌自言自语。
是叶劫在说话。
“我是李歌。”李歌点点头，一双迷茫的眼睛重新坚定起来，“你说的不，我是蜀山玄微，李歌。”
“我不是天影……天影剑，你可以另觅明主了。”李歌道。
天影剑发出铮鸣，不愿离去。
“天影与谛辰之间，与我关。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何必让我知晓。”李歌道，“反而让我糟心。”
承认了自己是李歌的身份，李歌总算能稍微轻松一点地评论谛辰天影二人的关系了。
天影剑又颤抖起来。
李歌似乎察觉到天影剑的意思。
“的确。天影死前的疑问，已经证明他其实并不相信谛辰爱他。那他为何……要听谛辰的话，进入轮回呢？”
李歌寻思，躺了一夜。天亮时，他忽而睁开眼，思维格外清晰：“天影……是真的想寻求解决神界问题的方法，才让我看到这一切。”
“神界，修真界，凡界……多么相像啊。众生繁衍，自我演进，或许真能在轮回中找到破解神界问题的方法。”
李歌住在了藏书阁。他翻阅的书籍大多和情道有关，翻得差不多后，又去翻了带“欲”字的典籍。李歌似乎有一些问题想不通，再次找到了他的师父。
“师父，徒儿斗胆请教，何为欲望？”
这是一个简单又不简单的问题。李歌提出来，显然别有其他意图。
“你以为，什么是欲望？”师父反而问李歌。
“想要，就是欲望。”李歌道，“徒儿以为，欲望本善恶之分，有时候欲望让人上进，让人勤奋，让人日行一善，可有时候，欲望让人堕落，让人自私，让人面目憎恶。”
“看来，你心里已有答案。”师父道，“你是遇到了其他问题，想向为师求证？”
“是的。”李歌道，“主流修真道法虽不如情道那般绝对，但是各大门派心法都偏向让人清心寡欲。各大门派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遏制欲望。为什么？”
李歌自问自答：“因为欲由心生，多数弟子初涉道途，不识天地浩广，只知自己比过去更强，对天地道法甚至不屑一顾，反而追求一些过去难以获得，如今触手可及的事。诸如名利，情爱，容颜，抑或修为本身。这就是年轻一辈的欲。即便是修为有成的大能，大多数也法摆脱这些欲望，他们最大的欲望就是飞升，仅仅因为这在修真界里意味着他走向了道途巅峰，他的名字将名留青史，亦或者他大限将至，飞升将让他的时间再度充裕。”
“不。徒儿言辞虽尖锐，可修真界也的确如此，与物欲横流的凡间比起来，修真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偏偏各修士都觉得自己超凡脱俗。”师父点点头。
“评论欲望的好坏，总是得带有立场的。若以众生评判，这些欲望让修士更加出世，在自己的极乐园中攀比，两耳不闻众生苦，是为恶。若以天地评论，这些欲望加剧资源的紧张，天地因争夺而满目疮痍，是为恶。可若以修真界的立场评论，这些欲念似乎能让修真界更繁荣，修行更多元，是为善。若以个体立场评论，能让自己开心满足，更是善。”李歌道，“但修士既然追寻天道，本该做到天人合一。且不说我非天道，焉知天道所想？单以数千年来飞升修士的品性，天道所好可见一斑。不论谷商子悯生子之先辈，单说千年前的济危道人，扶疏仙子，皆为怜悯苍生的入世之辈。亦有青杖老人鬼修得道，乃穷极所思探寻未知之辈。如此，于天道而言，救世之欲、求知之欲为善，出世之欲，俗欢之欲为恶。”
师父点点头。
“然而有善欲者实乃少数，多数修者仍是庸人。庸人或许因名利或者责任救世，却并纯粹救世之心。如此一来，救世之举也成了架子，只管做了，哪管是否真救了？若放民间，便又成了所谓排场，看着花哨壮观，实则毫意义，白费精力。既然如此，不如推行寡欲，以压制多数庸人的俗欢之欲，说不定哪日，庸人受道义感化，由内而外行些善事，成为有善欲者。”
“不。所以各门弟子初入门下，最重要的就是熟知门规，认同门派所推行的道义。道义与门规是对修者最重的规束，心法云云，都是小事。”师父道。
“师父。弟子所述，皆因天道如此。修士要飞升，自是要顺天道的。可若是……没有飞升了呢？善欲者又可能恒善？”李歌问道。
李歌一番长篇大论的铺垫，竟然此时此刻才进入正题。
“真正行善的人，不论外界如何，都会行善，关飞升与否。甚至，他们将成为殉道者，为自己的道义而死。而多数飞升者，他们反而并不具有纯粹的心，但他们身上的功德与自身实力足够强悍到天地认可，亦能如愿飞升。”师父道，“而没了飞升的指引，只怕多数人都不会再遵守清规戒律。或许原本行善者，暴露本性，从此为所欲为。”
“徒儿啊，你道多数人为何修真？”师父发问。
“追求大道。”李歌答。
“非也。”师父摇头，“多数人，是追求长生，追求力量，追求青春永驻。他们本就带着其他的目的修真，自然道心也不纯粹。一旦飞升这个让他们目的实现的最后一关消失了，他们的目的再也实现不了，还凭什么依照门规道义修行呢？”
“这就是人，活得现实又功利。”师父道，“修者芸芸，真正行道义的，寥寥几。”
“神掌万般法则，天道就是其中之一。天道既然有偏好，那么神也有偏好。有偏好，就一定有感情。有感情，很难没有欲望。可是神与人不同，人修真是要飞升的。可神，不论生而为神，或者后天为神，都没有了进一步成长的空间。”李歌道，“如师父的说法，那么，神也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忘却本心，不顾天纲道伦。”
“应是如此。谁说……飞升后的世界就更好呢？”师父点点头。
“难道……法改变吗？”李歌问道，“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人或者说神，注定会失去本心，善欲法恒善吗？”
“你且看凡间诸国，如何教化子民？”师父道。
李歌没有应答。
“凡人的一生已经定死了。可仍有人以报效家国为己任，不停努力，不停前进。不说其中为名利而行的，或者被迫奈的，但总有少数人，是真正想报效家国的。这些人，难道出生就懂得报效家国？”师父道，“非也，是教化让他们懂得忠，懂得孝。”
“修真界离不开教化。而你所说的神界……一样离不开。人或者神总得自我革新，才不至于落得忘却本心的结局。若人或者神，当真能做到吾日三省吾身，善欲者恒善也并不是那么难。可真正难做的，恰恰是自省。”师父道，“别看如今那些修士多爱闭关，功力又涨了多少……他们一旦过了元婴期，天分的老本吃完了，境界就停滞不前了。他们闭关再久也没有用，游历再多也没有用，因为他们不懂的自省。”
李歌若有所悟：“徒儿明白了。”
师父只是和蔼笑了笑。
李歌回到住处，摸上了天影剑：“办法已经寻到了。天影，你可以放心了。”
“只是，寻到道理易，改变世道难。若是能轻易换了秩序，谛辰也不会与众神僵持一百二十万年，将你忘在那黑暗之处。”
“或许……该从修真界开始改变。”李歌握紧了手中的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