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过后,往往寸草不生,尸横遍野。襄阳城虽不至此,但也差不多。
你能看到很多尸体,有随意丢弃的苗兵,有四肢不全的襄阳守军,也有人认领的平民。八百苗兵居然陪衬走了一万多的襄阳守军和五千多的平民,敌人这把真是赢麻了。死去的老百姓有一半是出于火灾,但也有另一半完全毁在了襄阳军的抢劫和凌辱上。而死掉的襄阳军呢,死因几乎全部是踩踏过后的窒息而亡。用某位将军的话说,这些孬兵活着完全就是在浪费粮食!
人死是大事,死亡也的确最让人伤感。可对于整个襄阳城而言,伤害最严重的其实是那些建筑群与治安体系。原本能容纳五十万人的襄阳城不可谓不是座巨城,民居攘攘,商铺满目,酒肆林立。既彰显着繁华也恰似表明它像极了个大水库,吞吐自如。它能在吸收十万守军的情况下完全实现自给自足,也能在军队伤亡惨重之时,立马补上足够的后备兵役来。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那些苗兵从南城门一路潜入,见屋就烧,当夜又正直顺风,火随风传,逐渐衍变成一片火海汪洋。而当时全城的军队都在慌不择路的四处践踏中,像杨忠禄和孟逵他们那些军纪严明不受流言蛊惑的只占极少数。只要有正常的军事常识,这一刻的第一要务肯定是尽快消灭掉流散在四处的苗兵,除掉祸乱根源。可等到后来稳定住逃兵,重新整备军队扑灭大火后,已经有四分之一的建筑坍塌成了废墟。四分之一被毁,就代表着同样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财富和吞吐能力,等着完全恢复起码需要五年,损失着实不小。
可与接下来要讲的比起来,上面所说的似乎又显得足轻重了起来。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财富更为重要的呢?
那就是民心。
五十万人如果众志成城,即使是妖魔鬼怪来了也得颠着脚调头跑。可如果五十万人彼此涣散离心起来,屁股底下倘若坐着座金山,那最后也都得拱手让给别人。经此一难,变化最大的其实就是城中百姓对守城军的信任了。如果你被敌人抢劫欺辱,事后的情感一定是心痛和愤恨。可如果到头来是被自己人给抢劫、欺凌或者杀害,尤其是平日里靠着自己的供粮才得以过活并且一度宣扬会保卫自己的守城军们,那最后留下的只有痛心疾首和比的心寒了。
人只要一心寒,他就会紧锁房门,不管是官军前来求粮,还是救火人员想上门讨口水喝,又或者只是邻里间的闲谈。等这道门再开一般得是两三年之后。更可怕的是这股子心寒劲是会传染的。一传十,十传百,直至最后蔓延到全城。经此一战,倘若日后再想把民心扭转回来,需要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根本没人能知道。
当敌军一一被击破,当逃兵逐步被收编,当火灾完全被扑灭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了。所有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整一会儿,多数人甚至连甲都没有卸下来,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睡着了。
杨忠禄躲在一个昏暗角落里,也同样睡了过去。他梦见了小乙,梦见了阿鲁,梦见了他先锋营每一个死去的弟兄。他梦见这些人在刚入伍时被他这个“阎魔王”顶着烈日劈头盖脸地狂训;他梦见手底下某个兄弟在被人欺负后,他们先锋营集体冲上去向对方讨要公道;他梦见上级给他杨忠禄穿小鞋,所有人都被罚在雨中站备。在那个蠢货偏将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先锋营整整一晚都在高声吟唱着军歌。那歌怎么唱来着?“岂曰衣,与子同袍;岂曰矛,与子同戈……”
他梦见了很多,他渐渐地哭了,在梦里哭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孟逵正坐在对面,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
“想他们了?”瞥见对方眼角的泪痕,他淡淡地问道。
杨忠禄坐直了身子,伸手向前示意了一下。喝酒人不假思索地把酒壶递了过去。一口烈酒入肚,烧得杨忠禄整个人又再次松垮了下来,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孟逵也在斜躺了下来。他看了看眼前这位多年挚友,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城墙,自嘲地笑起来:“堂堂十万守军的巨城,居然被不到一千人的先锋军给搅成了这样,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杨忠禄没睁眼:“十万又如何?即使给那王八蛋一百万人来镇守此处,结果还不是一样?”
孟逵:“是啊!让幽力坤这等蠢货来镇守襄阳,跟摆块豆腐在城墙上面有什么区别?堂堂一城主帅,来此处满打满算三年了,姨太太倒是娶了八房,家里人的大小生日宴更是摆了不下百次,可这城墙硬是一次都没上来过。唯一的一回,还是陪同上级前来视察,狗屎运撞在了刚射过来的炸药上,给活活炸死了,搞笑!”
杨忠禄:“不管是他,还是赵傲,又或者孙龙狙,他们都是一样的。仗着有个高高挂在那里的爹,从来没正眼瞧过当地的人和事,只是把这儿当成官阶的跳板罢了。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拼死拼活的人升不上去,酒囊饭袋们一个个都像那屁股上坐了炸弹的幽力坤一样,飞得极高。”
孟逵默默地看着周围这些累瘫的弟兄们,许久并未答话。
杨忠禄:“老孟,你昨晚说那个苗兵兵长是六甲,到底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