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完衣服出来,丁寻曼已经不见踪影,唯独听到一阵“笃笃笃”的声响,活像有一匹小马驹在奔腾。钟述闻循着声源找去,一下子气笑了。他按下开关,那颗东西“滴”的一声,垂死挣扎地抖了抖,不动了。
用纸巾包裹好,钟述闻把它丢进了垃圾桶,还拍了一张照发给丁寻曼。
——钟述闻:遗容。
他等了片刻,丁寻曼回得很快:怎么能这样对它!
——钟述闻:那你说怎么处置?
他几乎可以料想到丁寻曼的语气与神态,必然蕴含几分恬不知耻的洋洋得意:当然是珍藏起来啊,每一次你拉开抽屉都会想到我,那样最好。
心情莫名转晴,他不再主动回复,却始终留神关注手机传来的动静。
手上整理着设计成稿,思绪远远地飘散开去,想到了很多。最后又想到了长久以来处世的态度,他一向觉得身枷锁,拘束地独自往前走才是最怡然舒服的状态,背负装载满当的行囊未免太累。忧思、牵挂、欲望……这些虚的,法触摸的东西一定会把人的背脊压弯。
但这种想法似乎立不稳根了,有什么东西在被一点点撬动。他难耐地感到新奇,预感到萌芽的瘙痒与骚动。
中午公布了集体团建的消息,工作室上下人心振奋,都叫唤着终于能透口气了,除了谢杨嘉一反常态闷不作声。同事之间平时关系就要好,自然察觉到气氛古怪,便打着哈哈逗谢杨嘉开心,把他拖上车先行一步。
钟述闻载着丁寻曼跟在后面,等红绿灯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地频繁敲击着方向盘,像有些焦躁。丁寻曼不嫌他烦,包容地说:“你是不是紧张?没关系的,好好把握机会,加油听听。”
钟述闻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丁寻曼故作夸张地朝他眨了几下眼睛,睫毛像一把浓密的羽毛扇子扑闪着。
钟述闻忽然有点想摸上去试试手感,分神间绿灯恰好亮了,也就事发生一般挪开了眼。
餐厅中午的黄金时间段全被喻镜包场。谢杨嘉还是表现得不大积极,Dia顺势替代他成了气氛组组长,豪迈地开了瓶酒,酒杯磕在玻璃桌上,高喊一句:“乌拉!”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场面立刻热络了,甚至有人趁酒意上头,斗胆叫钟述闻给喻镜打视频通话,玩笑说要当面谢太后娘娘隆恩。
丁寻曼坐在钟述闻和陶为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给钟述闻添酒,殷勤地和女士们讨论哪种护肤品效果最好,忙得不可开交。
“诶,咱下午有什么行程啊。”
“不知道,看钟总安排呗,要我说不如去唱k,群魔乱舞哈哈哈也挺有意思。”
他听人兴致勃勃地谈论,手肘在桌底下悄悄撞了撞钟述闻:“ktv不,灯光昏暗,方便我背着人吃你豆腐。”
哪想钟述闻这回没再冷言冷语一票否决,反倒认真考虑了几秒,点头说:“可行。”
丁寻曼惊讶得话也不会说了,“你被人夺舍了吗?这下你完蛋了,头发都要被我撸秃了。”
钟述闻哼笑一声,“你怎么那么笨。”
丁寻曼怀疑他是醺醺然神智不清了,顺着他讲:“对啊我就是笨蛋。”一面又要忧愁,几杯啊就把他撂倒了?
“我说,去ktv可行。”钟述闻饶有兴致地端详他,“脑子里都是什么。”
“忍不住啊。”他眉眼弯弯,水红色的唇一启一合,“谁叫你长得又帅,头发又好摸……总之就是哪里都完美呢?”
钟述闻心里有个声音说,丁寻曼惯用油嘴滑舌的伎俩,把他每一句惑乱人心的话当做垃圾丢掉好了。但是没有忍住,颇为受用地略微颔首。他接受过太多天花乱坠的赞美,早就已经免疫了,可丁寻曼又把他唤醒了,漂亮话说得不是最有文采,却最直率热辣,叫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果真十分狡猾。
丁寻曼又火上浇油:“尤其是床上功夫,一回想我就……”
眼见话题即将往不入流的方向歪去,钟述闻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他一再搓磨,用一筷子小米辣堵住那张荤素不忌的嘴。
吃过午餐,一行人就近找了家KTV入座。
工作室几位艺术细胞点满,歌唱得都很像那么回事,一口塑料粤语唱苦情歌居然颇有味道。丁寻曼静静地听着,看他们闲不住,又聚在一起玩扑克。
麦克风不知怎的传到他手里,他左右环顾,钟述闻不知所踪,于是放心地回归本性,念经似的唱了一首五音不全的民谣。
Dia搂着陶为笑得东倒西歪,丁寻曼扬起下巴觑他们,半点不觉丢人:“笑什么?谦虚一点。”
口干舌燥,他捧着果盘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挪到平时最爱偷吃他辣酱的某同事身后,装作高深莫测,胡乱给他出谋划策。
“出这张,信我。”他轻声地同他耳语,一派顶好的心肠,“我刚刚偷看了别人的牌。”
同事信以为真,磨拳擦掌结果凄惨败阵。这时还没洞穿丁寻曼的阴谋,反过来安慰,说打牌嘛就是有输有赢,别灰心。
丁寻曼张口就来,继续为他指点迷津,且吹牛皮不打腹稿,把他唬得晕头转向。直到害对方接连惨败,输得裤兜里只剩下几枚硬币,才意犹未尽地走开去,听同事在背后鬼哭狼嚎地哀叫,得逞地翘起嘴角。
“丁寻曼!你他娘的骗谁呢!”
他悠闲地坐下,“别丧气嘛,说不定能逆风翻盘呢?实在不行咱们就微信付款,现在科技很发达的。”
他特地嚼了一块嘎嘣脆的哈密瓜,那动静恨得人牙酸,堪称“小人得志”。但越跋扈的神态越发衬得他面目粲然、鲜妍生动,同事一不小心晃了眼,自认倒霉摆摆手放他一马。
吃了水果,唱了歌,坑了人,往口袋里摸了半天,烟盒也凭空消失,他没事可做,只好抓起手机,骚扰钟述闻:在哪,在干嘛?
钟述闻在厕所,身旁缩着正对着垃圾桶狂吐的谢杨嘉。
他给谢杨嘉拍背,拍两下,谢杨嘉吐一声,听着痛苦至极。他停下来,反应过来下手重了。
“靠……”谢杨嘉扶着墙,边咳边说,“你谋杀啊。”
“没有。”钟述闻递给他一张纸,“要喝水么?”
谢杨嘉当然不肯放过任何奴役他的机会,点点头,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喝。”
几分钟后,钟述闻去而复返,左右手各拿了一个瓶子。
一瓶矿泉水,和一瓶浓缩果汁。他还记得谢杨嘉某个不为人知的怪癖,总嫌弃矿泉水味道奇怪,得配点别的一起才愿意喝。
谢杨嘉心情复杂地接过矿泉水,有点惊讶:“温的?”
“嗯,你刚吐完。”钟述闻理所当然地说,“我没有那么差吧?”
“嘁。”谢杨嘉小声嘀咕,“小恩小惠。”他闷头喝了一会水,温热的液体慢慢地流进胃里,逐渐抚慰了酒精带来的烧灼感。
钟述闻见他拧紧了瓶盖,又默默地递上果汁。
这副算得上讨好的模样,让谢杨嘉差点端不住架子,他憋住笑,摆着冷脸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有屁快放。”
“对不起。”钟述闻抿了下唇,他不大习惯说这三个字,“对不起”比之“不好意思”、“抱歉”等,于他而言性质更为郑重严肃,是个他几乎没有对任何人使用过的词汇。
话说得别扭又直接,恍惚间谢杨嘉简直以为时光倒流到了过去,钟述闻还是那个穿背带裤的冷酷小男孩,脸颊是肉嘟嘟的弧度,眉眼间有点童稚,有点趾高气扬,一举一动又有点少不经事的笨拙。
自小看上去就矜贵倨慢,与人有壁。偏偏谢杨嘉问他一个问题,他就算不耐烦也强迫自己一五一十地答,鼻子眼睛眉毛纠缠在一起,像一个刚出炉胀鼓鼓的热包子。谢杨嘉经常逗一只八哥似的逗他说话,觉得再没有更好玩的事儿了。
丁寻曼问他钟述闻有没有一点好,这个问题苦小谢久矣。这些天一旦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闪过各式各样的片段,钟述闻愿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玲珑剔透聪明得不像话,可是他琢磨来琢磨去,参不透那些细致入微的体贴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糖衣炮弹。
谢杨嘉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怂什么,直接问呗,丫敢骗人就揍他。
“我再问一遍,说实话。你有没有……”话说到一半,钟述闻就打岔,他连做出一个诚恳的表情都那么生涩,如同从哪里现学现卖来的。
“有。”
谢杨嘉烦死了,“我都没问完你有什么有?”
钟述闻忽然偏过头笑了,他说:“抽烟么。”
谢杨嘉欲骂又止,注意力被短暂转移:“抽什么烟?别沾染这种陋习我告诉你。”
“抽一根吧。”钟述闻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很蹩脚的牌子,敲开烟盒取出两支。
谢杨嘉接过来,不自在地看看周围,“在厕所抽烟,什么毛病。”他其实和钟述闻半斤八两,闻到烟味就望而却步。身边别的朋友叛逆期用私房钱偷偷囤烟,一个个吞云吐雾,他看着眼馋,也想过尝尝鲜,谁知道吸了一口天灵盖都快被掀开了,立马猛灌了三杯水。朋友戏称他和钟述闻真是一对异类,哪有男人不抽烟的?他那时候怎么反击的来着?
他揽着钟述闻的肩,一脸嘚瑟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咱这叫滚蛋吧烟草联盟,怎么样牛逼吧。
今天他就要背弃盟约,谢杨嘉皱眉钻研了半天,忧郁地点燃了那支香烟。
钟述闻手里那根已经烧到了烟尾巴,他间或吸一口,浓茂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隔了很久,他开口说话,嗓音低沉沙哑,语调缓慢而冷静。
谢杨嘉直觉他此时此刻说的每一句话,应该都是发自内心。他从未在钟述闻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总有人称赞我有风度、有教养,是名门费心养出来的精英。受人恩惠要道谢,与人往来要带笑。温和、谦逊、年轻有为这些词我听得耳朵起茧子。”
他困惑地问:“这些词哪个和我沾边?都是演出来的。”
“钟述闻应该是自私冷血、低情商,是道德感薄弱、缺乏共情能力等等。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做人真实一些不好么,我不开心为什么要笑,我不喜欢为什么要装作感激涕零。”
他掐了烟丢进垃圾桶:“可活着就是得一次又一次向现实低头,骗人骗己,我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我。”
“我不太能理解任何一种相互间存在羁绊的关系。”钟述闻直视谢杨嘉的眼睛,“包括友情。”
“但我从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他摸向胸口,心跳一如往常,没有任何特别。“你离开的话,这里会像少跳一拍一样。”
谢杨嘉听得有些触动,回味一遍以后又吓了一跳,立即东张西望,反复确定丁寻曼没潜在某处偷听。“这话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搞得好像我们有不正当关系一样,我不喜欢Apha谢谢。”
“谢杨嘉。”钟述闻叫他。
“嗯?”
“我们做朋友吧。”钟述闻朝他笑,笑容有份师自通的真挚,“欠了你……十几年的一句话。”
谢杨嘉晾了他一会儿,定睛将他全身看遍,力图把他剖开心肝看个究竟,半晌才掐尖嗓子模拟幼时童音,开口自己先被逗笑了:
“好啊,那我们现在开始做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