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述闻看向他,他眼中隐隐的期盼不似作伪。于是起身环顾四周,舞台左侧摆放着一架钢琴。他雍容雅步踏上舞台,修身黑色西服把他衬得宽肩长腿,堪比冠玉之姿。他右手压胸向台下略一躬身,坐到琴凳上。光影巧妙地打在他流畅的侧脸,英俊而沉静,佐一份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气雅致,教人呼吸都趋近滞涩——倒有些不敢高声语的意思了。
琴音低缓沉郁响起,霎时浇蔫了先前鼓动热躁的气氛,没人料到钟述闻会弹奏这样一首曲子,是不是太随心所欲了一点?这可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父母都在台下坐着,弹首《小狗圆舞曲热热场才是正解吧?
十根修长白净的手指像蝴蝶在琴键上翻飞,他将背挺得笔直,眼帘低敛,丁寻曼恍然从他的神态里看出转瞬的温柔。
后半段节奏猛然变得急促,丁寻曼从那种沉浸的状态里惊醒,他摸着胸口,觉得心脏像被一团包容万物的水裹住了,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留下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又像一阵来势汹涌的叩门声。
你在吗?
我来了。
大概像这样。
台下掌声雷动,钟述闻起身再次鞠躬谢幕,径直朝丁寻曼走来。
“你傻了吗。”他眼中带笑,“山猪,有没有听出来是什么曲?”
丁寻曼怔怔地从记忆里翻出他查阅过的那段百科,是《吉普赛之歌,或者说,他更喜欢这首独奏曲的另一个名字——《流浪者之歌。
“临时在脑子里扒的谱,手有点生,弹了几个音,也稍微改编了一下,不过所谓,反正你听不出来。”丁寻曼确信他说话的时候有种邀功的神采,眉眼间那股罕见的活泼劲生动又蛊人,“我只学了七年钢琴,没坚持下去,但总算还派得上用场。”
丁寻曼讷讷言,一切虚伪讨巧的夸赞和花样都没办法使出来了,只有心跳声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轰鸣着,震碎他又重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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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中途钟述闻轮流敬了酒,表面上半分不显,丁寻曼却看出他喝得快要达到临界值。
他想了个耍赖法子,向侍者要了杯纯净水,钟述闻在前面喝,他就在背后往酒杯里兑水。因而钟述闻始终还算清醒。他自己倒是喝了太多饮料,不得不起身去上厕所。
在盥洗室,他遇到正往脸上扑水的喻镜。她似乎醉了,眼神朦胧地朝他望来,凝目盯了他好一会功夫,才笃定地开口:“丁……丁寻曼。”
丁寻曼从容地洗过手,“您还好吗?”她脸上的妆还算牢固,看上去并没有太过狼狈,只是水滴顺着脸颊滑下来时会令他产生她在流泪的觉。
“你要听实话吗。”喻镜把散落的碎发掖到耳后,“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很不好。”
“当然,不许瞎猜。我爱我的儿子,也丝毫不认同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这句话。”
“看得出来,”丁寻曼换上对待同龄人的口吻,“你很在乎他。”
“是啊……”喻镜捻动指尖,“真想抽支烟。”
丁寻曼注意到她细白的手指上的蔻丹,“美甲很漂亮,不过我怎么觉得风格有点眼熟?”
她抬起手,入神地欣赏了片刻,“听听送的,是穿戴甲,很方便。”
“我还记得呢,去年二月底,我意中和他抱怨过做长甲要等好久好聊,而且生活也不太便利。妇女节那天,他忽然塞给我,说是RAE周年庆正好多出来了,就拿来给我。”
“好漂亮是不是?我也觉得。那天我太高兴了,我以前做过很多糊涂事,我觉得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但是幸好,幸好,”她说着就哽咽了,痛苦地绞紧了自己的头发,“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真的憋不住了,我可以告诉你吗?”
丁寻曼往外走,回头朝她笑:“换个地方吧。”
酒店的天台上视野辽阔,凉风送爽,他斜倚在栏杆上,安静地倾听喻镜破碎急促的呼吸。
“从哪说起呢,就从他还是个一点点的胚胎开始吧。”她有些站不稳,颠倒混乱地叙述:“那时候我很爱钟立行的,他没有心,他不要我,凭什么?容貌身材哪样我没有,他凭什么!我好不容易怀上他的孩子,可他还是对我爱答不理,我发了疯,我要给他好看!”
“我买了很多药,一种一种吃,吃给他看,吃得我肚子好痛,在地上打滚,可是孩子没死,你知道吗?没死,活下来了。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我开始爱这个孩子了,可是我的爱太迟了。”喻镜蹲坐下来,一点形象都不顾及,好像下一秒就要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他生下来就聋了一只耳朵,医生说是因为我吃了那些药。怎么可能呢?我的孩子怎么会聋呢?我找遍所有耳科专家,什么都愿意给他们,可还是救不好他,但是他能稍微听到一点了,我一直哭一直哭,我给他取名叫钟述闻,希望他能说会道,能听见这个世界,我想把一个耳朵补给他。”
“我去求菩萨,去拜神婆,求求他们把我儿子的听力还给我。没用的,可是没用的……”
绷紧的弦一朝断裂,她的情绪如一颗饱胀的气球瞬间释放,“你说听听是个特别的名字,是啊,如果我早一点爱他,照顾好他,他不会这样。”
丁寻曼斟酌着劝慰:“他现在戴着助听器,生活得也很好,也许你应该学着放过自己。”但他也知道这些话连说服自己的力度都没有。
“他一点也不好!”喻镜仰起头,头发乱糟糟的,半点不见优雅精致的影子,“如果不是因为生理缺陷,他怎么会是那样?他应该是个感情丰富细腻柔软的孩子,他小时候表现出来的冷漠真的让我很害怕,我送他去上礼仪课,我甚至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可我没有,我怕他恨我……他太独立了,独立得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妈妈。他在惩罚我。”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她疲惫地揉捏眉心,“但我想你可以知道。”
丁寻曼也蹲下来,朝她伸出手,“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我会保密的。”
喻镜扶着他的手腕站起身,“弄得太难看了,我先走了,帮我和听听说一声吧,谢谢。嗯……就当我今天是发酒疯。”
她之前的友好和玩笑,丁寻曼从没有当过真。他没有想到,她喝醉酒也是这样率性而为,和钟述闻一样,毫不设防地吐露心事,原来钟述闻不仅继承她漂亮的样貌,连这一点珍贵坦然的个性也一并继承过来了。
“我好像也发现了一个钟述闻的秘密,你要听听吗?”他开口叫住喻镜,“和穿戴甲有关。”
“据说RAE周年庆一共做了十二款象征时令的穿戴甲,你手上这副并不在列,显然是单独制作的。钟述闻给每一款都编有名称,这副叫什么他说过吗?还有,虽说穿戴甲是很贴合妇女节这个主题,但可供女性使用的产品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做这个?每个人甲面的尺寸都不相同,RAE也没有涉猎过这个领域,反而是自找麻烦,大可以选择更简单的方式,他到底怎么想的?”
“和他聊聊吧,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