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能力?”
我不喜欢你的理性。周海壹这样心想着,还是回答了:“就是把这些弄得一团糟的能力。超能力。你大脑里出现的问题,可能是受到了我的能力的影响。席箐,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在说科幻故事。”
“你想用这些来解释那个视频的问题,倒还算挺有创意。”席箐直接越过半信半疑的阶段,明晃晃地用表情来说他不信,可嘴上还是把这个话题续下去,“让我来猜猜,你想说你和钟山计划有联系,就是因为他们以前和你合作过,或者说,他们知道你的能力,所以钟山计划才录用我,把我当观察对象,现在给我治病,都是一环套一环。”
“你不要这么阴谋论……”
“周海壹,如果你真的想瞎编,就应该换一个说法。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编一个殊途同归的理由?”
我没有瞎编。
如果你认为这些都是瞎编,那……我怀孕的事,是不是也是瞎编?
周海壹着急,可计可施的时候他只能不停地以鼻一呼一吸,止住眼眶的湿意。他人生中第一次因为委屈、失措、怅惘、徒劳而想哭。现在根本不是说真相的时机。或者说,周海壹估了他说真相的能力。他没有那么舌灿生花,能够讲通一切。
“我没有骗你。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周海壹咽下哭意,正色道。
“你要怎么证明?把我身上再弄出伤口,还是把咖啡厅变成崎岖迷宫?还是说,让我现在失去我的意识,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再被你唤醒?”席箐说,“如果我要相信你,就得接受其实是你在伤害我的事实。周海壹,这真的不好玩也不好笑。”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而且我也是才知道的……”
席箐皱眉,他如今真的心生怒意了,“所以你做那些事,真的是为了和我上床?甚至,想要和我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答应,你就一直这么捉弄我?”
周海壹不敢言。从事实层面而言,席箐没有说。
“他们说我的大脑皮层被影响,之前可能会做一些我原本不会做的事,我不知道这些事包括什么,我也不愿意去区分出来。”
周海壹的慌张没有让席箐感觉心软,反倒更像一桶冷水浇在席箐身上。他这样全身心相信的人就这样设计他。大脑不是自己的大脑,决定不是自己的决定,那,周海壹你在快乐什么?我又在快乐什么?席箐长呼一口气,一瞬间看什么都很虚了。
周海壹将咖啡放在桌上,他想坐到对面去,坐在席箐身边,但他起身的同时,席箐也起身了。周海壹迷茫地问道:“你要去哪里?我们才刚坐下啊。”
“假如我今天离开了,你会用你那个超能力,再远程指挥把我喊回来吗?”席箐露出几分讥嘲神色,“周海壹,你说可悲不可悲,我现在分不清你到底在说真话还是在说谎了。”
周海壹想走过来,席箐却用手势阻止他。周海壹只能重新坐下,席箐便又坐下。
原来你是不想和我坐在一起。
周海壹的心忽然浸入了冷海中。
大脑麻木到一定程度,嘴巴就只能选当下最藏不住的话来说。周海壹道:“你说得像是我经常说谎一样。我没有。你让我怎么向你坦白?我希望你能好,所以我让你去接受钟山计划的治疗,但你治了,现在变成这样……”
周海壹俯下身来,双手托着自己的额头,浑身颤抖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席箐,我只是……”
“你只是想得到我。”
周海壹崩溃了,他忍住大喊大叫的冲动,压抑住自己的声量,压抑到太阳穴隐隐浮出青筋,他忍可忍道:“对!我只是想得到你!我得不到就毁了你!可以吗?席箐。我和你做了十八年,不,十九年的朋友,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们原来真的可以在一起!我以前只是认为,但凡想得到好的东西,不能轻易对待,但现在我发现,原来处心积虑也不行。”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想过伤害你。我去年十月才知道我的能力,今年一月我就告诉了你,还不够快吗?我很抱歉,拿走你的体检报告,我那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周海壹抬起脸来,直视席箐,“你害怕我吗,席箐?”
窗外忽然闪过一声冬雷,他们出门时都没有看天气,只觉得天阴到要滴水。雷过不到一分钟,长粒的雨扑簌扑簌地斜刺着玻璃幕墙,像老天在替周海壹的心哭出纷杂声音。
席箐没有接话,他仔仔细细用眼神描摹周海壹的眼鼻嘴,他看不出周海壹任何一点有超能力的迹象。如果周海壹真的有,那席箐之前对周海壹安危的担忧都成一江春水东流去,他松一口气,至少周海壹会比他安全。原来只是伤害我。
席箐认了。
“我说我为什么会突然向你告白。我现在想想,那些冲动不像是我会做出的事。我不怪你没有怀疑过,就算怀疑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席箐打开手机,周海壹接到银行短信,看见自己的银行卡忽然入账了十万块。席箐将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我想,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考核期吗?我们没有通过。如果你想要证明你的超能力,就证明你不会把我操控回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继续的可能。周海壹,好好照顾自己。”
周海壹手忙脚乱了,席箐为什么突然给他转账?他看见席箐开始拉外套的拉链,周海壹连忙道:“你要走吗?太突然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应该不会回那个家了。”席箐顿了顿,他看见周海壹那副被丢弃的小狗的表情,可也只短暂心软了一秒,“你想住的话,我会一直交房租的。还有,我说过我会包养你,这也不是空话。不论我们的关系如何。”
“席箐,你这是分手的意思?”
“我们连考核期都没有通过。周海壹,我经常说,我不相信自己,但我相信你。但至今为止,这一最基本的原则,对我来说都已经没用了。”席箐松懈眉宇间的紧张,可那表情已没有爱意,“我不害怕你,因为我们纠葛太久、太深,我害怕不害怕都已经没有用了。”
周海壹忽然暴起,越过矮桌,将席箐压在对侧的沙发上,周海壹抓住席箐的衣领,“到底是谁骗了谁?你这混蛋……席箐,你把我丢在这里……”
说着说着,周海壹几乎埋进席箐胸前,从前打架受伤脑袋开花没哭过的周海壹,原来眼泪留给最心伤的这一刻。
席箐没有推开周海壹,任他流眼泪,周海壹就算哭也不出声,静静地抽泣。静默好一会,席箐轻轻拍他后背,最后的、用的温柔,他说。
“我们回到每年只发新年快乐的关系吧。”
周海壹的眼泪至此很快止住。当他听见这句话时,不论眼泪还是真心都没有用了。周海壹胡乱地用衣袖擦眼睛、擦脸,席箐身,就这样站起来,离开了咖啡厅。周海壹没来得及拉住席箐的手。
他侧靠在沙发上,只觉得胸口有一团干草絮,正休止地烧着,榨干他体内所有水分,灵魂深处的渴意……此时,周海壹天赋地想到,这可能就是周辛楣说的,对灵魂的渴望。
仿佛血液蒸干、凝固,浑身七窍冒出了烟雾,而这些烟雾就是构成B面的狂暴的基本要素。
周海壹失神地望着窗外,心跳如擂,一下下高高升起又重重坠下,他在忍耐让B面追出去的欲望。背叛的伴侣,食言的伴侣,为什么你不是那个后来的伴侣,为什么来得那么早而让我可望不可即。周海壹没有暴力倾向,席箐也没有,所以他们在咖啡厅里体面地“分手”——结束考核期。周海壹甚至期待一个至少能互相喊叫、撕打、纠缠的场面。
但这种场面不可能发生在席箐这样冷情的人身上。
周海壹还没说。周海壹还有好多好多没说。
我不想和你做每年只发新年快乐的关系。那是什么关系?一年只说一次话,于是我们最多只剩下六十来句话的关系。新年快乐只四个字,共三百字的关系。这比绝交要留一丝活路,又完全称不上活路。
周海壹只觉得好累,心痛的感觉潮汐涌上是直到傍晚才来。
他在咖啡厅徒劳了一个下午,几乎不能想事情。席箐不动一点武就将周海壹打回原形。可周海壹放空时又想着,这个下场,难道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只是可怜肚子里的这个小孩。
那分钟说了,也没有意思。不如少说一句,至少保护它。周海壹不想听席箐点评这个意外到来的生命。周海壹一个人被正读或者误读都所谓了,幸亏说的只是超能力,不是一个全新的种族。想到这里,周海壹竟然对着玻璃幕墙苦笑出来,他用的乐天派,心想至少他还没有完全背叛周辛楣。
雷雨在下午一阵转成狂风暴雨,后又止息。周海壹木着脸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休息就休息到咖啡厅闭店。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脑海里要么疯狂喷发字句,要么只字未有。他是后者。一片白茫茫像死亡的冬,一张白纸像未着的任何悼词。
这一极度孤寂的场面,周海壹恍悟,原来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席箐机会。
都说深爱过再分手没有办法做朋友,从朋友转成爱人,失却了又退回朋友,大家都期盼着这样。周海壹同意,周海壹只是觉得还差一个脚注——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跨越那条河。不论爱河冥河,走一次就够了。
“那个……先生,我看您今天好像很难过。”离开前,店员叫住周海壹,她将打包好的蛋糕盒递过来,“我们关店了,您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分手了也得吃东西,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周海壹这才一场大梦方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谢谢,那我一定会好好吃它的。”
湿漉漉的冬夜,他一路走在倒映的灯影与月影中。虚幻间熟悉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周海壹身旁,不管不顾地现身,陪着他走这段漫漫长路。或许这也是一种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