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惠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能思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是小孩子的天性。
“你、你是我的妈妈吗？”
那个非常漂亮的人歪着头看了他一下，“小孩，看清楚点，我不是你妈妈。”
“那、那你能当我妈妈吗！”
“不能，小孩，”对方又说，“我是男人，当不了你妈妈。”
伏黑惠沮丧地低下头，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才找出一个折中的方法，重新抬起期待的小脸蛋：“那、让我老爸来当妈妈，你来当我爸爸吧！”
漂亮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大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蛮有意思的，小孩。”
他开始抱着伏黑惠往前走，既没有告知过他们的目的地，更没有征求过伏黑惠的意见，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起来，完全没有自己这种行为完全是在拐带小孩的自觉。
“你叫什么，小孩。”
“……咩咕咪。”
噢，原谅这个口齿不清的小孩子吧，他才只有四岁。
伏黑惠为自己可笑的孩童式发音而懊恼，但男人却明显被他取悦了，用一种看到可爱狗狗的眼神凑过来，亲昵地贴着伏黑惠的脸蛋蹭了蹭。
呜……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
伏黑惠脸蛋红扑扑，但眼神亮晶晶地，口嫌体正直地继续往对方怀里挤了挤，趴在他颈窝里不肯动了。
他还处于冲动大于自我约束的时期，所以对于喜欢的人的贴贴完全法拒绝。
“所以呢，这种时候，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独自在街上？”
伏黑惠开始思考起来。
是啊，他一般不会跟老爸一起出来的，那么这次是为什么一定要黏着老爸来到遥远的东京呢？
“……因为，明天是新年了，”一头黑色炸毛的小孩子试图努力表达清楚自己的思路，“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老爸的生日。”
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唯一陪伴着自己的血缘亲父的生日，伏黑惠非常想要和老爸待在一起，他不想要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从今年跨越到明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知道老爸的生日，是因为老爸有一件珍藏很多年的项链，一直戴在身上，不论做什么也不会摘下来。晚上起夜的时候，还经常能看到老爸独自一人坐在窗台边上，抬头像是在看月亮，手里捏着项链的点缀，会一直一直那样坐很久。伏黑惠好奇去问，就得知是曾经某个人送给老爸的生日礼物。再去问究竟是什么人，老爸又像是锯嘴葫芦一般什么也不肯多说了。伏黑惠猜测那一定是一个对老爸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法忘记，却又不肯提起。
大人的世界真难懂，既然是重要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就在伏黑惠陷入思考的时候，抱着他的漂亮男人又继续问道：“那么，你来东京是为了买礼物吗？”
“礼物？”伏黑惠问道。
“新年礼物，或者生日礼物，都一样，反正在同一天。”男人回答地很随意。
伏黑惠森绿色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噢！给老爸买礼物！”
转而他想到自己口袋里的几枚硬币，又垂头丧气起来，“可是我没有带钱……”
“这有什么的，”男人不以为意，“我有的是钱，你把任务交给我，我帮你完成心愿——不就是买礼物吗？保证买到你满意。”
“但是、但是……”伏黑惠涨红了脸，有点开心，又有点纠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们今天才第一天认识，孔叔叔说，让不认识的人帮忙付款买东西的男人，是叫做、小白脸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什么东西啦——”男人在大街上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他大声笑了一会，才抬手擦了擦眼角，调侃道：“仔细一看，你确实长得很白，脸也很小，也可以说是小白脸吧。”
“不要取笑我啦……”
就这样，漂亮的男人抱着可爱的孩子，一路走在繁华的街头，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店铺中。一开始伏黑惠确实是只想买一份礼物就可以了，但一进入大商场他就被迷花了眼，在被抱着走进一家婴幼儿专卖店时根本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拥而上的导购员迅雷不及掩耳地换了三四套衣服，漂亮的陌生男人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大手一挥全部包了下来。
最后穿着一身崭新鲜亮冬服的小豆丁就热热乎乎地出现在镜子前了。
“不。”男人非常自然地继续将他抱起来，往下一家店出发。
他们去了糖果店、零食店、蛋糕店、玩具店，当然还有高档礼品店。接下来伏黑惠小小的脑袋瓜就更加完全记不住那些流水一样刷出去的金额了，他甚至分不清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只知道整个商场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看，一边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上来询问他们的关系。虽然男人看起来很像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傻爸爸，但奈何他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完全不像是会结婚生子的年纪，于是搭讪者们大都以为他们可能是兄弟关系。
“嗯……什么关系啊。”男人歪了歪头，那双黑色的眼睛完全没有映照出周围的其他人，只看向了伏黑惠还没有长开的白嫩小脸，“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伏黑惠拽着他的衣服，眨了眨眼，在心里迅速抛弃了自己不靠谱的亲生老爸，半是赌气半是期待，用清亮的童音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爸爸！”
男人这次顺从地认下了这个称呼，没有分毫不适感，“行，那就暂时当爸爸好了。”
他把小崽子放在怀里颠了颠，嘟囔道：“被真正的小孩子叫爸爸的感觉好怪……真稀奇，在游戏里居然先喜当爹了……”
这句话伏黑惠没听懂，但他没有感觉到被排斥，于是就专注沉浸在自己喜悦的心情里，甚至开始幻想起如果换一个新爸爸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然后新爸爸就带着他飞起来了！
是真的飞！在天空里飞！像动画片里的魔法少女一样！并且不需要任何扫帚！
这一定是魔法！瓦库瓦库！
一直到被放在熟悉的房子里，被不知道从哪里倾泻而下的大量礼物和包装差点淹没，伏黑惠都还陷在那种能够飞在蓝天白云里的兴奋感和震惊感里久久不能自拔。
“给你老爸打个电话，你记得他的号码吗？”
男人站在门口说了这句话，于是伏黑惠突然意识到，就像灰姑娘的魔法会失效，这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一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而这个让他感觉到莫名熟悉和安全感的男人，也要离开了。
“爸爸”这个称呼终究是虚假的、一时的，他不会真的留下来当他的爸爸，不会留下联络方式，甚至不会留下姓名。
那种膨胀的、昂扬雀跃的情绪，就像被泼了一桶冰水，又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迅速消失了。
他明白自己没法要求任何东西，他们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不能做一个任性礼的小孩。但他才只有四岁，他没法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可就像之前每一次老爸离开家出门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时那样，不论他委屈挽留或者嚎啕大哭，哪怕在家里饿了渴了、磕碰伤了，也换不来老爸的回头驻足。
老爸总是很忙，不仅是忙着工作赚钱，也在忙着找某个人。他找了很多年，很多年也没找到，很多年也没放弃。
大人的世界太大了，大到小孩子容易迷路。大人的世界又很小，小到连一个小孩子都装不下。
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也会像老爸一样离开。而他甚至没法用任何理由留下他。
“嗯？怎么还哭了？”
男人忽然又走了过来，给他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是因为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伏黑惠紧紧抓住他的手。那双手很细腻，比幼稚园里老师姐姐的手还洁白瑕，与老爸粗糙且有许多疤痕老茧的手完全不同，但还是很大，伏黑惠小小的手只能握住他的三根手指。
“你、你能不能留下来？留下来当我爸爸？”
他又一次提出了这个请求。
男人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在伏黑惠闪闪发亮的大眼睛里，依然给出了冷酷情的回答。
“不行。”
于是伏黑惠又低下头准备掉金豆豆了。
然后他又被像拎一只小狗崽一般拎了起来，被塞进一条新毛毯里裹起来放在沙发上。
“虽然不能留下来当你爸爸，但我可以等你睡着再离开。”男人说着，也坐到沙发上来，长长的腿交叠起来，体态轻盈娴雅得像一只鹤。
“但我不想睡。”伏黑惠闷声闷气道，“我不会睡着的。”
“没关系，聊会天你就能睡着了。”男人语气里有种莫名的自信和轻松，“来吧，跟我聊聊。”
“聊什么？”小豆丁奶声奶气地装大人。
“聊什么都可以啊，比方说，你多大了？上学了吗？”
“四岁，有在上幼儿园。”
虽然经常跟着老爸四处辗转，但每次定居在一个地方，老爸就一定会把他塞进一家幼儿园里念书。明明老爸自己根本没有学历，算数都懒得算，但就是莫名坚持着让他念书，甚至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以后必须去考大学。
“噢，幼儿园，那十以内的加减法都会了吗？26个英文字母会背了吗？”
“……呜，还没有，我会努力的……”
“哈哈哈，要好好学习哦，去考最好的大学。”
喔，他说出了和老爸一样的话。
“大学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考了大学就能很有钱了吗？”
“唔，当然不能，事实上很多人在读完大学以后也还是很难生活下去呢。”
“那为什么还让我去考大学？”
“唔，硬要说的话，其实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吧，到底为什么要考大学，也许等你考上了就知道了。”
“……好敷衍。”
“哎呦，连‘敷衍’这种高级词汇都会讲，很了不起嘛，咩咕咪小朋友。”
他刻意模仿了小孩子口齿不清的发音，气得伏黑惠想要拿小拳头去锤他。
“好吧好吧，换个话题，喜欢吃什么呢？”
“生姜烧！”
“呜哇，好奇怪的口味，很少有小孩子喜欢姜味的食物唉。那不喜欢吃什么呢？”
“红辣椒！因为很辣！”
“哈哈哈，喜欢姜但不喜欢辣椒吗？真是又奇怪又可爱的口味。喜欢什么动物？”
“狗狗！……猫猫也喜欢，但最喜欢狗狗。”
“噢，是个心地善良的狗派，不。喜欢白天还是黑夜？”
“白天，因为太阳公公很暖和！”
“嗯嗯，不愧是狗派，活力满满啊。最喜欢的人是谁？”
“……唔，是老爸。……但是老爸是大坏蛋！”
“好好好，虽然是大坏蛋，但也最喜欢老爸了是吧。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很典型的父子关系了。”
就在这样没什么营养的你一言我一语中，他们聊了很久。伏黑惠很快就坚持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前耷拉，尽管很想强忍着，告诫自己一定不要睡过去，不要给他离开的机会，但还是在对方刻意放缓的声线里脑袋越来越迷迷糊糊，最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撅着小屁股，裹着毛毯像条胖毛毛虫一样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觉得自己被抱起来，放平在沙发上，脑袋下垫上了枕头。那股很好闻的香气骤然靠近，又骤然远去，一个轻得像棉花糖一般的吻印在伏黑惠的额头上。
“晚安，咩咕咪小朋友。”
梦幻的一天结束了。伏黑惠在睡梦中不安地皱着眉，手里试图抓住点什么，挽留些什么，最终依然什么也没能抓住。但奇异的是，某种温暖的屏障像被子一样罩住了他，像有人拿着橡皮擦强硬地涂抹掉了他心里的难过，驱逐了梦境里一切冰冷的色彩，让他陷入了沉沉的酣眠之中。
也许灰姑娘的魔法还没到完全失效的时间。
冷酷的仙女教母终究是心软地给他留下一个温暖甜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