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依照约定,谢征每月都要离一回庄。
沈应看叫他去办的事有大有小,之间毫无关联,令人摸不着头脑。
时而调解邻里鸡毛蒜皮、教训地痞流氓,来回不过三日;时而远赴千里,取恶霸项上头颅,身陷围追堵截,十步杀一人,逃亡数月。
五年转瞬而
过。
不知不觉间,谢征已走过市井百态、访过崇山峻岭、去过大漠戈壁、见过长河落日。
曾于雪原中踽踽独行;也曾藏身巷尾剜肉止毒;或是潜入声色宴席,搅得宾客方寸大乱,放走良家少女,飘然而去。
所遇人事渐多,环境险恶、生死一线,皆不能令他色变。
手中之剑越来越如臂指使,仿佛与生俱来。
每一年的拈花会上,他所展露的剑法愈发莫测,能在沈应看手下走过的时间也愈发长久,其他兄弟姐妹从起初的诧异、不服,逐渐到莫敢争锋。
只是,谢征始终无法撼动义父背在身后的左手,以及手中所握那一朵轻飘飘的月见花。
被剑鞘击中心口,哪怕下一刻便避了开来,也无法否认败北的事实。
提剑撤下两步,深深喘息。
平复了番心绪,谢征低声道“我输了。”
“嗯。”沈应看不动声色,“下一位。”
众人视线重又投入场中,谢征趁此退出人群,正欲离去,忽然被叫住。
“谢征。”回过头,长高许多的小矮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等一下。”
“怎么”
小矮个突然支吾“那什么成大哥想邀你一叙。”
成大哥成玄
谢征微微蹙眉。
这个月的任务,沈应看前些天就告知了他,不算多难,但路程颇远。
他已为拈花会拖延两天,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思虑及此,便拒绝道“不必了,我还有事。”
“行路太匆忙,难免会错过不少美景。”
一道沉稳的声线响起,“新岁方过,还在年节,谢弟不若歇息片刻。”
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瞧上去俊朗正气、笑吟吟的青年男子。
不用说,除了他们的长兄成玄又有谁
他温和道“我有一处梅园,近来花开,香气扑鼻。能否请谢弟赏光”
“没空。”谢征冷冷纠正,“另外,我名谢征,不叫什么弟。”
成玄笑容一僵,小矮个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瞧瞧挪去了旁边。
“可还有话要说”谢征问,“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慢着,谢弟谢征”看他要走,成玄连忙道,“每月月初或月末,你都要去一趟庄主院,是也不是”
“”
以为他被自己一语道破,心虚地沉默,成玄唇边的笑又恢复如初“此处并非说话之地,这下,能来梅园了吗为兄不过想问一问个中详细”
此番话里,就有些不软不硬的要挟意味了。
“不能。”
谢征却仍神色寡淡,“若有疑问,大可拜访庄主。”
“”成玄沉声道,“你当真如此不给面子吗”
回答他的,是谢征离去的背影。
实话说,若换作别人来问,谢征态度并不会如此强硬。
可成玄虽说不曾招惹过他,但莫名十分不喜。
他蹙了下眉,想不通究竟为何。
眉心刺痛,眼前忽而闪过什么画面,极快,快到他几乎没有知觉。
待反应过来,浅薄的印象中,仅残余一双十分漂亮、却又奇异的眼眸。
右眼漆黑,左眼则泛着古怪的苍蓝,瞳仁清澈可鉴。
似一直在注视着他,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心底微微一动,那是谁
他曾见过吗为何记不起来与成玄又有什么关联
一时出神,谢征并未发觉身后死死瞪着他的怨毒视线。
“谢征”
面容隐没在阴影下,成玄咬牙切齿,“义父,不,沈应看你们怎敢如此对我”
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更不会容忍有谁爬到自己头顶去
若剑庄不能是他的那,没了也无妨
山火熊熊。
剑庄烧起来时,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谢征在外闻讯,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不声不响地往火中走去,半途却被一道人影拦下。
“谢征”
又时隔三年,他们已不是当初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
已变成高个的小矮子冲他喊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别傻了,你没听说外边的风声吗”
剑庄庄主沈应看心存反志,妄图颠倒世家权贵,暗中挑起争端,罪不容诛。
“那又如何让开。”
谢征语气平静,给沈应看做了八年的事,若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也太愚蠢。
“大家也有想留下来的,义父一个都不要。”小矮子焦急地说,“他不想牵连我们,你不懂他的苦心吗山上现在那么多世家人马,你过去也无济于事,没有活路的”
“我是不懂。”
素来沉静的黑眸映着摇曳火光,仿佛也烧了起来,“我只懂,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至少,不能留他
一人在上边。”
被他那肃穆到有些疯狂的神情镇住,小矮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征擦肩而过。
不知想到什么,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况且就剩两年了,我不想给他打白工。”
前去庄主院的路并不好走,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隔着火光,谢征望向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安静得过分。
他像是一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想,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剑。
身影一晃,融入暗处。
剑光、鲜血、惨叫,骚乱。
利刃撕破血肉,出手绝无落空。
声嘶力竭的人群中,仿佛有道冷漠鬼影。
凝目,抿唇,出剑,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直到白刃倾斜,一路杀到到沈应看身边之时,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对视,才微微挑眉。
沈应看没有半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谢征道“来交差。”
“剑庄已亡,”沈应看道,“当年的约定,大抵做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义父说了不算。”
“”
“”
谢征丢下这句后,沈应看也不再争辩。
许多年过去,他们之前仍如当初一般无话可说。
敌人谨慎地包抄过来,谢征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发现了不少熟面孔。
“张家大公子、刘家少家主”他轻嗤道,“你算好的”
“无法颠覆,添点堵也不错。”沈应看淡声道,“这群人一死,应能留下十几年休生养息的时间。”
“往后呢”
“往后,就交给往后的人,自有天命。”
沈应看说,“我已为这世道做遍了力所能及之事,于心无愧耳。”
他侧目瞥了谢征一眼“不过出了些意外,比我预想中推前两年。”
谢征擦去脸颊边的血渍,淡淡道“你当我是剑么,十年一磨”
“不,”沈应看缓缓说,“我当你是同道中人。”
并非徒弟,并非义子,并非后辈。
乃并肩同行者。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茫茫之中,耳边似响起这道声音。
谢征神色有一瞬的迷离,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与至今认知全然不符的东西。
“修士”
身边的嘈杂和兵戈俶尔消失了。
昏沉之中,唯有沈应看还在。
“你的神识不错,里边的两个小东西,也很有趣。”
他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后,还会有你这样的修士兴许,真如他所言,这片天地仍有一线生机。”
一朵鹅黄色的花骨,跳跃入眼帘之中,舒展着柔软的瓣蕊。
触碰眉心,融融化作一道暖意。
“这朵月见,我予你。”
男人瘦削冷漠的脸上,嵌着一双幽深而又映着火光的眼眸。
“去吧。”他道,“谢征,往后,便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