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後,当我站在国家音乐厅的聚光灯下,便会想起在医院里陪伴邱和晟那段遥远的日子……。
在国小早自习的管乐团团练结束後,反正人都已经出门了,乾脆顺道去探望在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的邱和晟。
「怎麽?不是才出院没几天,怎麽又跑回来了?」见到我站在病房门口,邱和晟问道。
「来探望你啊,还是你不希望我来?」我走到他的床边,见他正捧着一本空白五线谱振笔疾书,便问:「在写曲子啊?小提琴协奏?」
「嗯,很久没写新曲,琴也一段时间没拉,都生疏了。」邱和晟笑了笑说:「不觉得小提琴很适合在乐团里面一支独秀吗?」
对於他的看法,我其实是完全赞同的。小提琴是管弦乐团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sE,然而明明是合奏,它的音sE却是如此孤独、格格不入。
我跟邱和晟从国小便相识,而这个人简直包含了小提琴的所有特点。
他的母亲是德国籍的知名nV高音,父亲是国宝级大提琴家。邱和晟从小便在音乐的薰陶下成长,八岁开始编写乐团导向的交响乐、十二岁便在热内亚小提琴大赛中独占鳌头。他的名字响彻了全球音乐界,评论家们都赞叹这位天才儿童是第二个帕格尼尼。
然而邱和晟的琴音实在完美过头,那种唯我独尊的自负X格更是让其他人看不顺眼,因此除了我以外,他没什麽同龄的朋友。
再加上父母长期在外地奔波,或许就是这样的孤寂才使他得已将小提琴拉得如此扣人心弦吧?
邱和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飞猛进,当我升上高三,他已获得柏林音乐学院的高级文凭回国准备在台湾的巡回演出。
然而上天似乎嫉妒着他的才华般,三个月前就在巡回到台中场次时,在第三首的提琴独奏途中倒下,经过检查才发现罹患的是遗传型的肺腺癌。他的身T一向y朗,也不曾生过什麽大病,被诊断出来时已是第三期。
就在我这麽惋惜着的同时,邱和晟的嗓音唤回了我的注意。
「喂……。」
见我脸sE不大对,他才又愣了愣接着说:「你怎麽心不在焉的。听说杨老师让你今天帮忙带国小团练指挥。看你的表情想来是不大顺利的样子啊?」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直gg的瞪着地板:「我之後大概不能指挥了吧……我的左耳已经听不见高音乐器了。」
事实上,我,林宇兴,上个月才从高中音乐班毕业,考取了知名艺术大学的音乐系。
然而,一场车祸就这样夺去了我左耳的听力。
失去了音乐,我还能做什麽?从小开始我便为了成为指挥家不停的练琴、背乐理,为了准备出国深造还学了德文与法文。却在走到这一步时必须放弃?
我不愿意、更不甘心!但是就像贝多芬曾经说过的:耳聋的音乐家还有谁会尊敬?
看我如此茫然,邱和晟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安慰我。尽管他一言不发,我却感受到他的视线只是静静的落在我的身上,冰冷且刺痛。
在耳科配了一副助听器後,透过助听器听见了b原本印象中还要扭曲少许的噪音,喇叭声、路上行人的交谈声、捷运行驶与关门时的警铃声、……,陌生又熟悉。
不过这GU奇怪的感受却令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欣喜若狂。一回到家,关上我房间的房门,我便迫不及待的掀开琴盖,在5的位置弹了几个音,高音果然如我所想得清晰多了。
突然,在毫预警的情况下,我听见左手边有阵咳嗽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谁?」
反SX的开口,却发现房间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仔细想想,声音难不成是来自助听器?
我呆站着,只觉得自己冒了一伸冷汗,又隔了一会儿,才又听见左耳传来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X,声音有些沙哑,并用流利的德语开口:「……你是谁?」
「我?」我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有些德语基础:「我是林宇兴,你呢?」
「路德维.冯.贝多芬,称呼路德维就行。」
「贝多芬?!」我闻言有些愕,身为音乐班学生,对这个名字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你确定你没在开玩笑?」
「太失礼了吧!我的名字有哪里很好笑吗?」自称贝多芬的男子含怒道:「你这家伙为什麽会在我的助听器里面?」
「这应该是我要问的问题吧……」怎麽可能会有这种事?!贝多芬可是两百多年前的人啊!就算真的有人对我的助听器动过手脚好了,可是这个人再怎麽说也不可能是乐圣本尊吧?!
路德维也沉默了半晌。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该怎麽用话术唬弄我,还是在思考为什麽助听器会莫名其妙接通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倒是你,你是音乐家?」
「我是学生,」我回答,想想又补了一句:「刚考上音乐系的那种。」
「学生啊?弹首曲子来我听听。」
路德维话一出,我忽然後悔告诉他我学音乐:「……一定要吗?」
有点……不对,真的太突然了吧!万一他真的是乐圣贝多芬,那我真的弹了岂不是在班门弄斧?!这样想想又更不想弹给他听了。
「放心吧,我将就听听看,我不会对一个还在学习中的乐手抱有太高的期待的。」这位大师说话倒还挺不客气的。
不过我实在不太敢得罪他,只好缓缓抬起手放到琴键上:「那、献丑了。」
放松了一下神经,我弹奏起贝多芬的第49号小奏鸣曲作品5。
以强音和弦开头後,是成串的琶音,紧接着是如流水般淌泻出的悠扬旋律。随着过门,情境急转直下,诡谲如妖JiNg的歌唱,曲末回到了最初那段秀丽的音群,并以G和弦俐落的收尾。
这是我当初为了考国中音乐班练习的曲子。虽然简单,却同时包含各种基本技巧,是首可以轻松弹奏的曲子。
「我年轻时的作品吗……」路德维缓慢的开口:「技巧普通,音阶也不算非常平均,总归还能接受。」
「都听了,至少点称赞吧。」我泄气的开口。
「……你的琴音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很安稳。」
春天吗……和晟以前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呢。
国中时,我们曾经在公演前一天晚上,为了练合奏顺便赚零用去打街机,在西门红楼前面的广场即兴演出。那天晚上的事,回想起来彷佛昨天才发生过,那麽清晰……
「奇怪,明明技术普通,变奏也一般般,你的音乐中有一种很和谐的感觉,好像曲子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一样!欸,你很适合当指挥耶!」
「当指挥的话你更适合吧?不过你本来就音感什麽的都很强,我好像在讲废话。」
他笑道:「你看你连我都能配合好,才能好好支配整个乐团啊!」
和晟的琴音总是脱颖而出,但他的琴音也同时合奏中是最突兀的。
大家都只知道他是个天才,真正了解他才华的又有谁呢?
「那就由我来当指挥,你来负责提琴协奏的独奏吧!」
「你认真的?」和晟背起了小提琴盒:「和我同台演出会很辛苦哦?」
「我奉陪!」
这世界上没人b我更了解他,更没有除了我以外的人忍受得了他的任X。
九月,我顺利地升上了艺大的音乐系理论作曲,社团活动则照旧参加习惯了的管弦乐团,并很快获得推荐成为新任的学生指挥。
一开始总觉得是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後来我也渐渐不再纠结为何我的助听器可以穿越两百多年的时空跟贝多芬对话这项人类未解之谜。毕竟多想益,而且相处时间长了发现这位自称贝多芬的人还真有真才实学,对音乐的造诣非常不赖。因为能透过助听器与贝多芬G0通的缘故,我也时常请他帮我听听团练的缺失并询问他改进的方案。他虽然毒舌了点,但几乎都是乐意帮忙的,省去了很多团练时修正的时间。与他相处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也找回了在听力丧失前的那份自信。
在大学入学第一次公演结束後的一周後,我收到了MFA台湾代理处寄来的资料,说是我在公演上的指挥很出sE,若能提出成绩证明便有机会申请资助出国深造,於是我便与团员们协调好参赛事宜。
指定曲是罗西尼的《威廉泰尔序曲,是在描述瑞士人民推翻奥地利暴政的革命故事。
而自选曲我则选择了曲风接近的、老约翰.史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是维也纳革命期间,镇压北义大利运动凯旋而归的进行曲。两首都是耳熟能详的古典名曲……
「停停停!」演奏进行到一半,路德维突然要求要停下:「刚才那部份要表达的是什麽?」
「……瑞士军队的行军……吗……」
「那你应该用音乐表现出来才对吧?自己指得倒高兴了,你以为你在跳土风舞吗?」路德维不改严格的教育方针接续道:「稳重点,想像手臂上拴着重物!」
「……是。」
「还有第455小节的连奏部份,拍子不对、大家也都乱了。要有爆发的感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