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吴红梅下午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去娘家了,今天晚上没回来,这会屋子里就他一个人,但他知道妻子知道了也会同意的。
他从门后摘下那件半旧的中山装,仔细扣好风纪扣,领口蹭到脖颈,带着浆洗后的硬挺。
院里传来爹娘屋的鼾声,匀净得像院外的渠水。
孙逸踮着脚推开房门,木轴吱呀一声轻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他屏住呼吸,等了片刻,确认没惊醒谁,才蹑手蹑脚地往院门口挪。
自行车就靠在柴房墙边,车把上的烤漆掉了块皮。
手刚碰到车座,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不重,却像块石头投进静水里,让他浑身一僵。
回头时,孙父正站在堂屋门口的阴影里。老人没点灯,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爹。他低低叫了一声,手心沁出了汗。
孙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月光从老人的肩头淌下来,照亮他眼角的皱纹,像田埂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院里的蛐蛐不知躲在哪丛草里叫,声嘶力竭的,倒让这沉默更显沉郁。
孙逸知道爹想问啥——深更半夜要去哪,可他没法说去黑市,那地方要是传出去,对他这个干部可不是小事。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孙逸的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
他正想编个理由,说去单位取份急件,孙父却忽然抬起头,然后,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轻得像风吹过麦尖,可孙逸却觉得心里像落了块石头,踏实了。
他也朝着爹点了点头,喉头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抿了抿嘴。
孙父转身回屋,门吱呀合上,把月光关在了外面,也把满院的寂静还给了他。
孙逸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车胎碾过门前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跨上车,脚蹬子踩下去的瞬间,链条咔嗒一声,在夜里传得老远。他回头望了眼黑沉沉的院门,门楣上挂着的玉米串在风里轻轻晃,像串沉默的风铃。
通往黑市的路是土路,坑洼里积着白天的雨水,车轮碾过,溅起细碎的泥点。
孙逸弓着腰,车把攥得很紧,中山装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月光把路照得泛白,偶尔有夜鸟扑棱棱飞起,惊得他心跳快半拍。
他脑子里反复过着黑市的路数,那地方在县城东头的废弃粮站,白天是断壁残垣,夜里才活过来。
去年冬天给吴红梅买红糖时去过一次,入口藏在塌了一半的仓库后面,得敲三声砖,里面才会有人应。
卖东西的多是周边的农户,偷偷把攒下的家底拿出来换钱,也有几个老手,专倒些紧俏货,眼尖得很。
作为干部,他本不该沾这些地方。上个月开大会,吴书记还强调要坚决打击投机倒把,净化社会风气,他在台下带头鼓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求特权,只求用自己的钱,给弟弟的孩子添份喜气。
骑到县城边上的石桥时,孙逸停下来歇了歇。桥下的河水泛着月光,哗啦啦地流,像在数着什么。
他摸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又理了理衣襟——等会儿进了黑市,得把中山装的扣子解开两颗,再把头发揉乱点,不能太像个干部。
粮站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卧着的老牛。孙逸把自行车藏在附近的芦苇丛里,车座上压了块石头,又扯了几把草盖住。
他朝着仓库走,脚下的碎玻璃硌得鞋底发疼,墙头上的碎砖挂住了裤脚,撕开个小口子,他也没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