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俞锦熙眼花缭乱,胸口砰砰的响。虽然一点也不痛,可看着亲生女儿发飙,什么娴淑教养都忘了,开始殴打生父,这、这……是不骂好呢,还是不骂好呢?
“姑娘啊……”胡嬷嬷刚想上去阻止,被俞锦熙一个眼神制止。他瞧俞清瑶发作一会儿,越打越累,力气小了,随手一抓,把发疯的女儿控制住,见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两行泪水,倔强的咬着樱桃小口,眼神中迸出恶狠的,吓人目光。
那是什么目光啊?分明是在说,谁敢欺负她,她就打谁!管你是不是老爹!老爹也也照打不误!
俞锦熙嘴角抽了下,联想到女儿刚刚很熟悉的说出红灯胡同里的妓女,无语的望着破了个大洞的山神庙屋顶。
唔,父女第一次见面,感觉还不差。
当然,这是他个人的感觉,俞清瑶是觉得糟透了!
虽然,她不用千里迢迢去北疆,忍受一路上的辛苦奔波。可这个看起来像贼头的父亲,真是她为之骄傲的?她心理一片茫然。
怪异的相认后,俞清瑶板着小脸不说话。俞锦熙偶尔偷瞧一下她脸色,立刻挪开目光。剩下的人开始争辩,又是一连串夹杂着蛮族口音的词汇,听不懂,也不耐烦听。
胡嬷嬷则是小声的解释,
“……食物、药品容易得,路引花了些银子也得了,就是向导难寻。别人家一听说去北疆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说天寒地冻,路途太过遥远,一路还有贼匪抢劫,动辄掉脑袋。嬷嬷也是害怕啊!好容易寻到一个镖局,说认识一个可靠的,经常往北疆跑的镖师……哪里知道,是老爷的手下。一到山神庙,嬷嬷就遇到老爷了。”
“姑娘怎么不高兴?朝也盼、晚也盼,不就是盼着老爷回京吗?如今老爷回来了,怎么不高兴呢?哦,姑娘是觉得老爷跟想象……不太一样?嬷嬷说句实在话吧,老爷人怎样,日后就晓得了。他跟夫人不同,这些年来在北疆,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凭老爷的诗才,多少人倒贴啊,他都没许。”
“姑娘是为刚刚的玩笑?其实是老爷害怕了,也把嬷嬷骂一顿。这些年来跟着姑娘,嬷嬷其实什么用都没有,只是在姑娘难过伤心的时候安慰两句罢了。姑娘是有主见的人,嬷嬷想劝,何处劝呢!只想着,若姑娘有个好歹,嬷嬷就随你一道去了。”
说得俞清瑶也难过起来,“嬷嬷,清瑶没有怪你的意思。回想一下,是清瑶才冲动了。”
别说北疆距离京城遥遥之路,单是这路上千万里,多少才狼虎豹?看似莽撞粗鲁的人,也有敏锐心机,她真是小看人家了。
也高估自己,以为自己是那个害死赵丞相一家斩头示众,骇得街头帮闲也不敢得罪的女子。
虽然心理诸多不爽,但看到父亲的喜悦,在过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反应过来。父亲再糟糕,也是她的生父啊!她不用寄居在舅父家里,不用一直承受着母亲改嫁的痛苦压力,也不用害怕朝不保夕,夜夜睡不安稳了!
某种程度上说,父亲是“诗仙”,给了她荣誉感;现实“匪人”的彪悍气质,又给了她安全感。两者无法融合,可哪一样,都是难得啊!她都需要。
正准备说什么,拉近些关系,忽然听俞锦熙无奈的做了个手势,冲胡嬷嬷道,“枝英啊,你先送喆喆回侯府吧?我,咳,有点事情。”
“啊,老爷不一起回去吗?可是要要紧事?”
“嗯,十分要紧。”俞锦熙面色怪异的看着众位兄弟,其他人则呵呵的笑起来。一个个笑容太淫、荡了,花痴道,“小百合、小桃花,有没有小杏花,小枣花呢,哈哈……”
这就是所谓的“要紧事”?
俞清瑶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等着俞锦熙,仿佛等他再说一句,就扑上去再狠咬几口。
俞锦熙也无奈了,谁让宝贝女儿诱惑人家……那个,在北疆憋了十年的男人……能理解吧?可以理解吧?
对十几岁的小女孩能说通吗?他把希翼的目光投给胡嬷嬷,胡嬷嬷无奈的看向俞清瑶。
俞清瑶怒火再一次蹭蹭的上升,瞬时间变身,成为那个在市井中放下贵族小姐的矜持,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妇人,比不得某些泼辣女人,可她要狠起来,混混也不敢得罪的“豫州老女”!
农间的田野里,最不缺的就是小石子、石块。她捡起来,对着俞锦熙就是一阵猛砸。居然准头不错,每个都砸到了。
俞锦熙不能原地站着挨砸吧,只能抱头乱窜,看得跟了他多年的兄弟都非常惊讶——最正确的手段不该是上前,敲昏某女么,干嘛狼狈的逃跑啊?跑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打到?
“够了!耍猴戏么!大标、二饼、三赖子,溜溜,傻七,你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别人还要去看亲戚呢!这回完成了任务,各个都有赏赐。你们放心去喝花酒,其他人还有别的事。”
“宝相花,你还有亲戚,怎么没听说吗?”
“嗯?”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嘴角长痣的三赖子,连忙把头一缩。
“那个,宝相花,你说得对。头儿的女人,听说是京城第一美女,哈哈,他自然要去跟老婆聚聚啦。就是生出这么泼辣的女儿,婆娘也肯定温柔不起来……”
几个人嘻嘻哈哈,骑着军马就走了,还高歌一曲,唱得不知是什么调子。豪放、粗犷,别有一番味道。
……
宝相花,面相阴沉,说话也阴沉沉的,但是带着奇特的尖锐之音,跟普通男子不同。俞清瑶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她发现,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宝相花应该是内监!是阉人!
脑中瞬间想到舅公说过的话,“先皇后十分欣赏你父亲……”
“先皇后宫中的近身伺候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洒扫等下等活计的,才得以放出……”
稍微那么联想,就一个颤栗!
难道父亲真的牵扯到什么皇家秘闻?要不怎么,被发配北疆十年不得回来?前世还……
后一刻,俞清瑶发现刚刚的联想还不算什么,这会子的重大发现,才让她毛骨悚然。
因为宝相花,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长柱状物件,乌黑黑的,瞧不出什么,可一靠近,嗅到一股血腥味。他左手的上臂,带着一样式样稀奇的钨铁臂环,铁钩向上,锋利的能割破人喉咙。看他的气质,不是杀过多少人了,可现在呢,正无比温柔的帮她父亲上药。
“都见了血,也不知道用药。感染了怎么办?您还当自己的身体是十年前铜筋铁骨吗?”
而她父亲俞锦熙,堂堂探花郎,大周朝最富盛名的“诗仙”,居然一脸享受。
难道,这就是她母亲死活要离开的原因?
龙阳癖?
眯着眼的俞锦熙,瞧见自家女儿一脸震惊、惊讶、别扭,揉着小脸无奈想握拳望天呐喊的样子,差点憋不住了。手一抖,把药粉洒落大半。
宝相花眉梢微抬,幸好现在距离京师不到三十里,天黑之前就到了,浪费一些也无妨。若是在浩瀚无人的沙漠里,求救无门,等死吧!
轻哼一声,他掠过俞清瑶,或者说,根本没注意到她,
“我须得回宫复命。探花郎,你的麻烦事也不少,自求多福吧!”
说罢,他连马也不用,身轻如燕,几个跳跃便远远的,速度不亚于骏马。
“唉!”轻叹一声,俞锦熙拿起宝相花放下的长柱状物体,无奈的拍了拍。后面跟着小尾巴,“你要去哪?”
“送你回侯府啊?”
“然后呢?”
“我?我回驿站?”
“为什么不回家?”
“家?”俞锦熙笑了笑,笑容却没达到眼底——他早就没有家了,否则,也不会接下皇帝要命的差使。十年了,虽然安全无恙的回来,可谁知道日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呢?女儿是他世上最亲的人,可他去一无所有,什么也给不了,只能……远远的避开了。
“听话,回侯府吧。”他上前一步,浓密的络腮胡想伪装慈爱父亲,劝告唯一的女儿。可惜,俞清瑶不领情,“你跟我一同回去。”
“我要重要任务在身!”
“你的任务比我还重要吗?十年……你走了十年了,回来的第一天,不是陪陪你的女儿,见见你的儿子,却要去青楼过夜!你……混蛋!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坏蛋!”
愤怒的冲上前,好一顿拳打脚踢。
俞清瑶自己都没发现,未见面时,她对母亲、父亲是一样的情感。可发现母亲的私情后,她选择忍耐,尊重,并且委屈自己,将真实的感受一丝不露的藏起;可遇见了生父,明明是这么可恶讨厌的人,又绑架她,又吓唬她,她却能毫不顾忌的发泄自己的真实情感。
虽然太过激烈了,可也算是……两辈子累积的吧?
俞锦熙悲伤的任由女儿责打,想要安慰,可他哪有安慰孩子的经验?只有不住的说,“轻点、轻点,当心手疼。”
俞清瑶打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哭,她太命苦!摊上红杏出墙的生母,又遇到根本不负责任的父亲!如果她们相看两厌,何必把她生出来,白白在世上遭罪?越想越伤心,她现在的样子,跟撒泼耍闹的泼妇,什么区别?什么姿态也没了,太丢人。越想越愤怒,唯一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你们一个个想干嘛就干嘛,我就得忍着、受着?
,她看见父亲抱着那长柱状的东西十分宝贝,心想连这东西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强过我吗?我算什么呢?注定要泼出去的水,市井里恶毒母亲骂的赔钱货!愤怒冲昏了头脑,冲上去,扯下来,对着柱子一顿乱踩。
踩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迁怒别人,抹着眼泪跑到栓马匹的地方,解下一匹马,骑着就走了。
回头看时,果见父亲低头看那长柱形状的东西,忍不住眼倏倏的掉。
你们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们了……
回到赛马场地上,众人都见形容狼狈的俞清瑶,眼眶红肿,查小钗尤其兴奋,“现在才回来?我先到了,你输了!你……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不用你管!”
眼泪朦胧的俞清瑶径直回到安庆侯府的马车,下令回府。俞子皓听到消息赶过来,见姐姐这副模样,换做以前,他肯定要装模作样的关心一番,今天呢,他是真心的想关心,奈何对方不领情,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静书斋,俞清瑶倒在自己的雕花床上埋头痛哭,哭了足足一个晚上。除了胡嬷嬷,谁也不知她的心事,都以为……以为姑娘遭遇了人间惨事,清白有失。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到了第二天,沐天恩下了朝,直接往静书斋看望外甥女。
“清瑶,你闯祸了!”
“你是不是把你爹爹带着的东西踩了几脚?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你父亲花了十年心血,走遍北疆辽阔的草原、沙漠,画下的地图!”
没说的是,踩的那几脚上,巧不巧的,沾了点狗屎,黑褐色的,难以擦净。
于是,大周对蛮族动兵,最要紧的兵家地图上,永久的留下了她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