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又做了一次化疗，药物反应很严重，上吐下泻，还伴随有胃溃疡、手脚痉挛等多项并发症。她的身体，不光是胃有损伤，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处处的隐患都爆发出来了，补了这里，那里又爆。有些并发症连医生都始料未及，只能会诊探讨，给出一个相对合适的治疗建议，同时告知家属，只是暂时止住最突出的问题，而新的治疗措施，可能又会引发新的问题……
家人们看着林妈妈整日整夜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被病魔绑架的人，十分揪心，却束手无策。他们期待像之前那样，让时间来慢慢抚平化疗引发的问题，相信人体自身的顽强能够摁住各种不稳定因素。而事实是，的确能够勉强平稳下来，却是从一个糟糕的层级，下滑到一个更糟糕的层级。林妈妈身上又加多了各种新药物和可怕的医疗器械，那种状态，让家人们也免不了开始思考病人的尊严——她曾经是一位多么坚强且有尊严的女性啊，如今却连动弹都要依靠他人。他们只好寄希望于医生，仿佛问一问医生这该怎么办，时不时与医生说上几句后，就能缓解一点点不安。
然而又能怎样呢？医生治病救人，却不是主宰生命的神。生命有时候很强大，有时候又很脆弱。
“如果有条件，可以考虑转国外治疗，美国有一家癌症中心在这方面有更好的治疗方案，或许有效。”医生提过这样的建议。
木瓜听出了医生的无奈，但也燃起了一种希望。
美国，那个人在那里。
那家医院的名字，在白霜的“学霸宝典”里也有出现。
他思前想后，终于对林妈妈开口：“妈，我们去美国吧。去找他，他是医生，肯定有办法。”
林妈妈看着他憔悴的脸，于心不忍，说道：“不用费劲啦，人总是有生死的，我活得已经值了，你们太累了！”
“不行啊，您不是说要看着我结婚生子的吗，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上次也那么难，您还不是挺过来了，这次也可以的。不要放弃，妈，相信我！”木瓜急得眼泪直往外蹦，又拼命地想要止住。
林妈妈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您好了，我们就结婚。”
林妈妈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也是啊，我这样子也没办法参加婚礼，身上都是管子，头发都没有，丑死了，要吓到亲家的。是啊，你要结婚了，我要再坚强一点，可以的，可以的……”
木瓜抓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庞上，恨不得使出什么魔法把自己身上的力气传输给她。
林妈妈很久没有触摸儿子的脸了，竟真的如获神力，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只有癌症病人自己知道，连笑一下，都要费很大力气。
她突然问木瓜：“你恨他吗？”
木瓜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就去美国吧，去试试。你也可以见见他。”林妈妈说。
本该共渡难关的时刻，白霜却没能陪伴在木瓜身边——她又去出差了。
白霜回到广州还不到一个月，还没享受够和木瓜在一起的时光，公司就安排她四处去开发路线和带队了。一趟接一趟地奔走，似乎永无休止。
寒假的娃儿们要来了、冬日南方人要去北方赏雪、春节路线也要早做排期、明年开春又要赏花……
每项工作一出现，就好像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况，逼迫得人不得不火速应对，似乎耽搁一点点就会错过一整年。
起初她还只是广州周边一两日地跑，后来就开始频繁飞往华东多地踩线，出差时间短则一周，长则大半个月。山行计划要开发出古徽州、徽杭古道、千岛湖、杭州、江南水乡、武夷山、上海等多条路线，逐步打开华东市场。这责任搁在她肩上，着实沉重不堪。
白霜每一次出门，内心都会撕扯一番，强烈地感受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脚趾到头发丝都是不情愿。她不想这样，但不得不这样。身为旅行社的产品经理，一旦肩负了这责任，就由不得她说放就放了。她不是代表自己一个人，而是代表公司，直接关系到客户们所交的团费，和他们寄予厚望的美好旅行。
世人皆爱旅行，并以此为放松身心的绝佳方式，殊不知对于旅行产品经理来说，旅行是一道沉重的命题——设计一条好的旅行路线实在不容易。从前期踩线到后期运营，白霜几乎经历了整个产品线的所有工作。先是要查大量资料，做好踩线计划，把时间和预算利用到极致，还未出门就要对当地了如指掌。然后深入到当地，摸透“吃住行玩购”等各方面信息。人生地不熟，一个女孩子要独自应对所有事情，一天还要辗转好几个地方，行走在无名的小路上。没有地方吃饭而不得不边走边啃饼干的时候，她感觉人生凄凉到极点。
好不容易踩完线，终于回到木瓜的怀抱，然而还是不能松懈，还得整合各类资源，综合考虑成本、时间、特色体验等各方面，设计一条合理且有吸引力的路线。几经打磨，交由内容组编辑图文，她仍然不能抽身，得细细审核，小到标点符号错别字，大到路线及费用描述。发布出来后，她还要卖力宣传，随时回复客户咨询，因为没人比她更懂她设计的路线。偏偏客户们出奇地“慎重而磨叽”，把旅行当成人生大事在衡量来衡量去，无数个深夜凌晨都还有人缠着她问东问西，扰得她筋疲力尽。
她偏又责任感太强，生怕自己的路线经营惨淡，愧对公司付出的人力、物力、财力，所以丝毫也不敢懈怠，随时被电脑和手机绑定。况且，也容不得她懈怠，才一会儿没看手机，Mark便会在群里替她回复客户咨询，这时她也心知肚明，该继续工作了。好不容易成团后，她还要亲自带一两团，培养新领队，同时进一步完善路线。整个过程仿佛生养了一个孩子，非得抚养成人了才得以稍稍脱手。
这样的高压快节奏，白霜哪里还腾得出空闲去做别的事，只能期待着事情能稍稍缓下来，让她歇口气。
但无论再忙，她只要在广州，必定早起，用心准备早餐和午餐，这是她能够为木瓜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也是能让她自己放松片刻的消遣。
白霜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种状态很有问题，累死累活的，为的都是别人的旅行……但她还来不及思考和内疚，就又不得不踏上新的旅程。
木瓜也很矛盾，自己的苦都憋在心里，还要兼顾着白霜，看着她马不停蹄地劳碌，除了心疼，也渐生不满。但错又不在她，这工作性质就是如此。他想不通，为什么白霜会如此沉迷于工作，以前也没这样疯狂过，原本想象很美好的重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木瓜想找机会跟白霜聊聊，可怜她回到家都累成了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就瘫倒在他胸前。木瓜只好默默地给她以抚慰，不忍再增加她的烦恼。
但他就快要带林妈妈去美国了，签证办好就会出发，这事总该要告诉她的。
木瓜摸着白霜的头发，突然想起一件趣事，说道：“嘿，你知道吗，阳台的花好久没浇水了，我今天突然发现，就浇了水。那盆康乃馨竟然还真的长了一个花骨朵儿，幸亏我挽救及时，可能明后天就会开了吧。之前你说那是康乃馨，我还不相信，一直笑你买了一盆假的，光看叶子谁认识啊。”
白霜噗嗤一笑，说：“傻的，我故意买的‘嫩头青版’，就猜你没见过它开花之前的样子。这样才有趣啊，你会心里有期待，好奇它的叶子怎么是这样的，它是怎么长出花来的，花是什么颜色的，什么形状的……等到某一天，你突然看到它生出一朵花来，像变出来的一样，多惊喜呀！那种惊喜，是一盆现成的花不可以比的。”
“果然是见过世面的，懂得真多。”
“切，也没有那么高大上啦，可能是遗传的爱好吧，我爷爷爱养花，我爸爱种果树，我跟我姐两种都喜欢，我们一家都挺接地气的。唉，也不全是，我妈是视财如命的。”
“呵，看把你妈妈说的，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他们？”
白霜很吃惊，坐立起来，问：“你想见我爸妈？真的吗？”
“怎么了，丑女婿不能见岳父母吗？”
“去你的，占我便宜！”白霜娇嗔着拍打了一下木瓜，转而又躺到他的胳膊里，拉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还以为……我那么忙工作，又不能常常去医院看望伯母，你心里生着我的气呢，伯父伯母可能也生着我的气呢，我真是愧疚的很。你不说，我也不敢提这事呀。”
“他们才不会生你的气呢，他们喜欢你比喜欢我都要多。但我还真是生气了，不是气你忙工作，有责任心是好事，哪个老板都喜欢你这样的员工。我是气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熬夜比我还厉害，你总是关着灯在房间里敲电脑，以为我不知道呢。”
白霜吐吐舌头，“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我有无意中冲你发火吗？”
“我又不傻！每次我捧着手机回信息的时候，你都板着脸不说话，那气场就不对，我虽然不敢抬头看你，但我全身的细胞都能感知到的。你越是这样不说话，我越是没底，倒不如你跟我吵一架来得痛快。你心里如果有什么话，别憋着，尽管说出来，骂我个狗血淋头，千万不要跟我冷战。啦，我先承认，在家里还忙工作，是我不对，我改！我已经跟Mark说过了，超过九点，就算天王老子找我，我也不回了，就算错过几个亿，也不关我事。”白霜边说边举起右手四根手指，做发誓状，眨巴着眼睛冲木瓜卖萌。
木瓜被她那样子逗笑了，揉搓着她的头发说道：“你这样子，还叫我骂你个狗血淋头，你是故意的吧你！跟谁学的！”
“跟猪学的。”
两人嬉笑着打闹了一番，一阵子累积的阴霾便一扫而光。
木瓜把白霜紧紧搂在怀里，说：“有件事跟你说，我要带我妈去美国治疗了，就快出签了，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说。我们去的就是你查过的那家癌症中心，医生也建议去那边，治疗经验更丰富，会比较有希望。而且……我生父以前是医生，他已经在帮我们安排了。”
白霜惊喜：“那很好啊！太好了！伯母现在这样太苦了，去试试更有效的治疗也好，肯定会好起来的，很多人都好了的。而且，你也终于可以见到你亲爸了，不管怎么说，你应该还是想见见他的吧？”
木瓜扫视着屋子，叹道：“可能吧，我也不知道。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我妈那有我们一起拍的照片，但我也没想要去翻。我知道他一直跟我妈有联系，家里总是会突然多一些东西，我猜就是他寄来的，我就是假装不知道而已。这个房子是他的，我们以前住在这里，他走之后，就留给了我妈。我工作后，就从家里搬出来住回这里了，上班方便。本来想要给你买新房的，没想到……这里毕竟是老社区，楼梯爬到累死，以前我一个人抬单车上下不觉得什么，看到你抬单车上下，喘到不行，我就心疼了。妈以前来看我，也爬过很多次楼梯，也很累的……”
白霜摩挲着木瓜的胳膊，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的，别想那么多。楼梯多好啊，上班坐着都不运动，回来锻炼锻炼身体，舒服得很。那我在家等你们回来吗？你们要去多久？”
“傻瓜，我怎么会知道，要看情况吧。”
“这……”白霜一想到这段分离不知长短，就不舍起来，当下心一定，果断说道：“那我也和你们一块儿去，我明天就去辞职。”
“嘿，别呀！你看你，之前工作得没日没夜，像个永动机一样，我还以为你沉迷于工作无法自拔呢，怎么这一下子说辞就要辞了？你在我心里这劳模形象，一下子就打了折扣啦。”
木瓜很开心她做这样的取舍，但他并未真正想过让她辞职，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他前路未知，如果还连累白霜辞职了，谁说得准会不会是一大遗憾。
“唉，我也不是有多喜欢这工作，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越来越反感了。每次在外面我都好想你，看到好看的风景，就想着你也在的话该有多好，枯燥乏味的时候，也会想，有你在的话就不会那么无聊了。一连那么多天在外面，就特别想念窝在沙发上粘着你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懒懒散散，聊着鸡毛蒜皮也是开心的。之前之所以选了这份工作，那也是特殊时期，我满脑子就想着快点回广州，陪着你，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也不想要花时间精力再去找工作，给自己添堵，又让你担心。既然Mark有这么好的机会放在我面前，又跟我说了不止一次，无论出于友情还是事业追求，这都是我最好的选择。就算要择业，也可以以后慢慢考虑。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会这么忙呀，Mark那口才，还跟我说可以到处去旅行，一边旅行一边工作，全世界都羡慕的工作。哇，说得多美！哎哟喂，真是谁干谁知道。自己旅行跟带别人旅行，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这些事，白霜之前都憋在心里，怕给木瓜增添负担。眼下说到辞职，便忍不住一股脑儿吐槽了许多，甚是畅快。
木瓜听了，内心翻涌起一股愧疚，眉头紧锁，急切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唉，我如果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不会让你这么委屈！早知道，你还是待在厦门更好，等事情稳定了再回来！”
白霜突然生起气来，揪起身子，严肃地看着木瓜，叫道：“不是，才不是！你又要替我安排了吗？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觉得好就是好，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大男子主义了，什么都要一人扛。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也就是工作忙一点，也没有谁把我给吃了。我不用隔着屏幕想象你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我还能隔三差五搂着你，这不挺好的吗？”
木瓜含情脉脉地看着白霜的眼睛，一动不动，像是被她感动傻了，而白霜也一点一点要被他那深邃的眼神吸引过去。
可是她哪根筋不对，回想起了刚说的话，突然羞得想要钻地缝，双手遮住脸，懊悔地自言自语道：“妈呀，我好像有点太不矜持了……”她躲闪过木瓜的眼神，假装泰然自若地说笑：“哎哟，也没有那么在乎你啦，搂不搂着你根本不重要，我一个人不知道有多自在。主要是Mark太重视人才了，工资又高，我盛情难……”
她还没说完，就被木瓜宽大温暖的手掌扶住了脸庞，给她一把拨转过来，结结实实地吻上了。
“你如果不喜欢这工作，就辞吧，换一份喜欢的。找新工作不用急，我养得起你。但美国就真的不用去了，你签证来不及办，费用也高，没必要折腾。那边有我在，你安心在家等我。”
白霜被某个点感动得泪眼汪汪。“天啦，真开心，你要养我！每个女生都梦寐以求有男生说周星驰的那句台词，‘我养你啊！’其实不是真的要被人养，只是想有个永不离弃的胸膛可以依靠。”
“可是……”白霜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说出来怕你笑，如果我辞了，就不想再找工作了，不想再去别人那里上班，不想再给任何人打工。你说，我是不是思想有问题？”
“那行，那就不工作了，我说了，我养你！”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也不想要被养着，虽然很舒服，但我始终是会失去底气的。我想要……创业，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