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大会第六天清晨, 洛云彰在屋中凝气打坐,神识于幽微之中,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 扑啦啦贴到了门上。
他睁开眼, 下榻打开房门,发现门上贴了一张传讯符。
符纸上的朱红纹路流畅圆滑,还带着欲散的淡香,显然是出自师尊之手。
不由诧异:师尊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理会他,突然发来传讯符,是有什么要事吗?
他犹疑地破开传讯符上的禁制,只听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为师在花林等你。”
洛云彰瞳孔微动,挑眼看向门外。
弟子卧院中空无一人,花束雪和颜如鹿的房门紧闭,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似乎……收到传讯符的只有他一个。
虽心有疑惑, 洛云彰却没有耽搁, 小心将传讯符折好放进护腕,转身拿起回天, 离开弟子卧, 前往花林。
琼花屿上到处都是琼花, 但能称得上“林”的,唯有距离戚无忧住所不远处的一片琼花林。
那处琼花茂密,从高处俯瞰,几乎难以看见林间道路。
花树挤挤挨挨,分布得无章无法, 成片的白色花瓣攒在枝头, 如仙女裙摆上的花团。
空气里蔓延着馥郁的香气, 香而不冲。
落进花林,洛云彰收剑在林中寻找师尊,风过树梢,几片白色花瓣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边走边要伸手去拂,手抬到半截时,神识探到一抹身影,抬头看去,便见戚无忧背对着他,负手站在一颗树下,肩上落了花瓣也没理会,正微微仰头看着在微风中颤动的琼花。
比起纯白,戚无忧更喜欢月白色,掺一点淡淡的青,便没有纯色那么扎眼,更符合他温和圆融的性格。
他今天没有束冠,而是用一条与衣袍同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发带余出的部分垂在身后,在风中随着青丝柔摆。
清晨的冷雾与灵气糅合,让林中草木土地都有种雨后的湿润和清丽。
周围冷雾缥缈,一抹淡雅清新的月白,竟带出几分谪仙赏游的意境来。
洛云彰拂花瓣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停住,手放下来略紧张地虚握,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穿着。
束袖和护腕都规规整整,从上到下一丝不苟,这才抬头唤了一声:“师尊。”
戚无忧微动,转身道:“你来了。”
洛云彰立刻行礼,忐忑又疑惑地说:“弟子是接到了师尊的传讯符,不知师尊唤我前来,是……”
戚无忧注视着他:“你今天要与柳应澜比试?”
“……是。”
“有几成把握?”
原来师尊是来问他擂台战之事,洛云彰保守答道:“六成。”
戚无忧点点头,叮嘱他:“不可轻敌。”
洛云彰恭谨道:“是,师尊。”
戚无忧还想再聊几句,却没话了:“……”
一大团雾气飘来,挡在他们之间,花林之中陷入沉寂。
早做晚做,早晚要做。
戚无忧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拂过腰间,一个玉瓶出现在手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挣扎被坚定取代,朝洛云彰招招手,道:“过来。”
“?”
洛云彰犹记得师尊这段时间以来对他的冷淡疏远,不太清楚这句“过来”的尺度在哪里,谨慎地只往前迈了一步。
“……”
戚无忧道:“到我身边来。”
洛云彰得到明确的指令,这才神色一松,走到近前,乖巧安静地等待戚无忧发话。
戚无忧拇指推过手中玉瓶的瓶塞,一枚噬香丸滚到掌心。
“我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柳应澜与你之前遇到的对手不同,你这一年进境很快,他也没有落下,须知骄兵必败,不要以为胜券在握,便掉以轻心。”
这一番话是戚无忧为送噬香丸做的铺垫,听在洛云彰耳朵里,便有了别样的意思——
他以为师尊不在乎他的输赢,这几日才没来观赛。
但听师尊方才的意思,似乎对他过去五天的对战情况了如指掌,知道他一会儿首场的对手是柳应澜,还特意来提醒他不要大意……
几个月来空荡荡的胸口突然充盈起来。
洛云彰不敢得意忘形,谨守规矩道:“弟子明白了。”
“嗯,明白就好。”
噬香丸从掌心滑到指间,戚无忧抬手示意:“张嘴。”
洛云彰看到他指间的药丸,伸手就要去接,戚无忧绕开他的手,直接把药丸推到他的嘴边。
冷香逼近,洛云彰微吓,却不敢躲开,乖乖张开嘴,药丸便被送到了嘴里。
戚无忧要亲眼看着洛云彰吃下噬香丸才放心,送得有些太深,洛云彰,含住药丸时,舌尖碰到了他的手指,脑子里顿时轰的一下,噔地往后退了半步。
戚无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药丸上,没注意那片刻的接触,蹙眉:“躲什么?”
突然爆开的热意还在蔓延,洛云彰:“师尊,我……”
火辣辣的感觉从衣襟地下钻出来,往脖子上攀爬,他连忙垂眸压下眼中慌乱,运转灵气缓解自己的心跳。
戚无忧以为他发觉了不对,收回手,紧张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明心的丹药,于比试中有大用处。”
“多、多谢师尊。”洛云彰少见地结巴了一下。
清晨薄雾里,冷峻少年抬头快速瞥过戚无忧的手,赧然地移开了视线。
戚无忧仔细观他神色,见他不像是发现了什么的样子,放下心来,稍加思索,又朝洛云彰招招手。
洛云彰面露迟疑——
师尊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自从免了奉茶之后,除了在龙隐宗眼盲那段时日,师尊很少对他这样亲近,怎么今天突然……
戚无忧等了片刻,见他还在原地发呆,干脆自己往前一步,拉近距离。
淡淡的霜雪气欺来,拉回洛云彰发散的心思。
才一回神,就见视线中白净的手指靠近,他登时像被施了定身术,全身僵硬,唯有眼睛越睁越大。
一向沉稳的洛云彰竟然露出受惊的样子,戚无忧反思气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教训过洛云彰,给人家留下了阴影。
片刻后,不无自嘲地想——以前应当是没做过,但他现在就要做了。
他叫洛云彰来花林相见,就是打算提前催化一下噬香丸的药力。
万一洛云彰和柳应澜的实力差距太大,战斗结束太快,药效没来得及发作就糟了。
单单置身琼花林,他还担心不够保险,于是亲身上阵——若论花香,有什么东西能比花骨扇上的香气更丰富?
花骨扇的香气闻起来只是单一的冷香,实际上却是由无数种花香杂糅精粹之后的结果。
便是因为这一点,花骨扇上的香气经年不散,就连拂过的地方,香气也会留存很久。
而他长期把花骨扇带在身边,身上早已被这种冷香染透。
若想在洛云彰离开花林之后,继续诱发他体内噬香丸的药力,事后还要不留痕迹,戚无忧能想到的办法,便是通过自己中转,在洛云彰身上,染上经过削弱的花骨扇的花香。
手指贴上洛云彰的肩膀,轻轻一掸,便将洛云彰肩膀上的花瓣撇了一下。
洛云彰肩膀一震,忍不住想后退,“师尊……”
戚无忧用力一握,把住洛云彰的肩膀,睁眼说瞎话:“马上就要去落霞台了,怎么衣衫这般不整?”
手从肩膀挪到了衣领,戚无忧又靠近一步,双手帮洛云彰整理衣襟。
突然被师尊的两只手拢住,洛云彰的耳廓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任他怎样努力降温,都降不下来。
明明是在四面开阔的琼花林里,洛云彰却有种同师尊共处密室的私密感。
耳边是火烧枯枝时的噼啪的爆裂声,刺痛般的热意蔓延到了后颈。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
明明是想靠近的,但师尊真的对他亲近起来,他又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似的忧怖。
实在受不住,迟疑地抬手,欲把师尊的手推开,却又不敢碰到师尊。
一时间进退两难,手腕虚虚抬高僵在半空,低着头任由戚无忧摆弄,兀自欣喜、羞窘、恐惧,最后烧成了一团混乱的迷茫。
洛云彰的模样戚无忧都看在眼里。
老实说,他现在的尴尬不比洛云彰少。
这就好比一个十多年没回家,完全错过陪伴孩子的最佳时期的老父亲,试图和刚上高中的儿子套近乎。
一切都显得生疏和僵硬。
洛云彰抬手要推他时,他都在想要找什么借口继续帮人家理衣服了,好在洛云彰给面子,没有真的动手。
气氛相当冷,没人说话,与两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戚无忧木然地帮洛云彰理过衣领、护腕和腰带,顺便还帮他调整了一下发冠。
确保洛云彰身上沾染了花骨扇的味道,才如释重负地退后一步。
这时从落霞台的方向传来了一道撞钟声——今天的首场比试就要开始了。
“好了,去吧。”
洛云彰罕见地没有回答,点点头,却没动。
“?”戚无忧道:“再不去要迟了。”
热意还没褪去,洛云彰反复用齿关轻咬嘴唇内侧,克制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师尊……会去看吗?”
“会的。”
万一计划不能如愿推进,他在现场也好及时补救。
“弟子一定会好好表现。”
闻着衣领处散发的幽香,洛云彰莫名羞窘起来。
他为自己的不敬和轻浮懊恼,却很难抵挡心底的诱惑,说道:“若弟子赢了,师尊能……”
“嗯?”
体内灵气一窜,洛云彰忽地清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震惊不已,忙改口道:“不,没什么,比试就要开始了,弟子……定不会辜负师尊的期望。”
说罢不敢看师尊的表情,有几分慌张地欠身行礼:“弟子告退!”
目送洛云彰御剑飞离琼花林,戚无忧绷紧的肩膀塌下来,摩挲了下指尖,抽出花骨扇,也朝落霞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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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云彰和柳应澜的对决可说是本次仙门大会最令人期待的对阵。
戚无忧到观战席时,发现众多仙长和弟子们都已就位,他竟然最后到的那一批。
花勿笑呵呵道:“兰芳君这时才来,莫非是对谁胜谁负心中有数了?”
众人都看过来,戚无忧心说:可不是有数么。
面上却把问题抛回去:“依我看,云彰与柳小友实力相近不分伯仲,不到最后,实难判定。花宗主以为如何?”
花勿朝落霞台上望去,说道:“依我看,应澜是比同辈修士杰出些,但要与洛小友相比,便稍显逊色。”
旁边若水宗的宗主插话道:“连花宗主都如此推崇,看来这位洛小友果真非同一般。兰芳君是如何教出这样的弟子的?可否指点一二?”
谁不眼馋洛云彰这样的弟子?
一堆仙长都支起耳朵听。
此时落霞台上洛云彰和柳应澜都飞上了擂台,比试即将开始。
戚无忧道:“是云彰天赋异禀,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只是运气好,恰好做了他的师尊而已。”
众仙长将信将疑。
有人半开玩笑道:“兰芳君可不要藏私啊。”
藏什么私?
你们要是收个主角当弟子,也得当甩手掌柜。
况且……就算他现编一个方法告诉这些人,等到这场比试结束,怕是也没人敢用了。
“比试开始了,各位仙长先观战吧。”戚无忧敷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