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掩入稠云,白日里三教九流聚集、还有些热闹的前院,此刻,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冷肃之气,而中间那一进的院子里,仍比往日显得更加阴郁。东西厢房还在隐隐传出低咽的呻吟,怨气氤氲中,这呻吟像是在发泄着无尽的悲苦,又像是在引诱步入这里的人,亦或是,在悲切声中倾诉着什么。
穿过院子,走进面前的堂屋。三盏油灯忽明忽灭,像是预示着人生无常。迎面还是那口红棺材,在阴幢幢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毛骨悚然。那个东洋法师正如临大敌地在那口红棺材前左右踱步,念念有词地做着法!晓春、海沙爷、还有穿着黑色和服的田中信都站在后面,神色紧张地看着。
“八咫镜的法力果然厉害!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口棺材里面了!”田中信激动地说道。
突然!东洋法师猛然间一回头,举起手里的小铜镜:“……素顔を見せましょう(现形吧)!”
好刺眼!
好像哪里不对!手?……手怎么变成了黑色?!
东洋法师跑过来!一把拉住那只黑色黏滑、失了形的手!
看清了!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满脸是血!可是——为什么她的表情还是那么从容,她在微笑?她在对我说什么?镜子里的她又在看晓春哥!
“云珂!……”晓春也冲了过来!
“晓春哥!小心棺材!……”
不好!红色棺材盖微微错开了一道缝隙!东洋法师用手中的铜镜,照向里面!里面有东西!从里面怎么能喷出蓝色的火焰呢?!
东洋法师倒地哀嚎起立!铜镜失手掉进了棺材里。
“生まれ変わる子供は、人ではなく、人ではない!これは呪いで、生まれ変わるのではない!私は呪われた人ではないので、私に来ないでください。(重生的孩子,不是人,不再是人了,这是诅咒,不是重生,别过来!我不是施咒人,不要来找我!)……”
“云珂,小心!……”
晓春哥冲过来了!撞开了东洋法师,可是,还是被反扑回来的东洋法师,死死掐住了脖子!顾晓春瞪着血红的眼睛还在依旧盯着……
“都给我闪开!是被掉了魂儿的‘活鬼’附身了!……”海沙爷这时大吼一声,从烟袋里,倒出一些烟灰渣,冲上去,直接扔进了棺材里!同时,海沙爷又掏出一把烟灰,狠狠拍在了东洋法师的脸上!
“怎么回事?”田中信愣在原地,不断朝门口退去。
海沙爷也回头看过来!“这都是幻觉!丫头!醒一醒!……”
“晓春哥!……”
呼喊渐渐已经发不出声了……
为什么?再怎么也抓不到顾晓春的手!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同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晓春被棺材里探出来的又一只黑手,死死地拖住!我要用尽全力冲上去,可是怎么没有力气了,像是被一股力量死死拽住了……
“云姐姐,我好难受啊,我们回关帝庙吧……”
低头,是小汤圆!他正扯着我的衣角!还是地洞里那满脸青紫的样子,十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无比心酸。
我到底该先救谁?!
环顾四周,原来其他的棺材里,也开始有许多的孩子爬出来?!有的浑身苍白肿胀,有的全身裹着蜜蜡一样的东西,还有的变成了似人又似虫的东西!……一瞬间,周围就都爬满了孩子!哭声不绝于耳。他们都爬了出来!他们是都“得救”了?!还是……
我为什么不害怕?……
“姐姐带你们回家!……”
“云珂……”
身后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是外婆!
陡然间!转过身,那只是一个形似外婆轮廓的黑影!没错!还是那个黑影!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黑影冷笑着,提起身边的一个孩子,下一秒,竟狠狠咬了下去!
“不要!……晓春——!救命!啊……”
伴随着黑影愈发癫狂的笑声,眼前一片黑暗。
“……云珂!”
……
眼前再一次明亮了起来,顾晓春的脸也逐渐变得清晰。
“……你做噩梦了吧?”
“是啊……”云珂神色茫然看着顾晓春的脸,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就这样上下两相对视着,沉默了片刻。
“云珂,你脉象虚浮,面色无华,唇色深红,应该体虚,还有些内火——”
云珂拢起目光,垂眼看到晓春的手正轻搭在自己的手腕上,随后,云珂又闭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慢慢扯过被子的一角半盖在脸上。
“……我是有内火!……火大了!你知道嘛!”
“哎呦!疼疼!……”
冷不防!随着被子被虚晃一枪似地一把掀起!云珂整个人也跟着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揪住了晓春的右耳朵,紧接拎着耳朵的胳膊开始转起了圈:“呵!顾先生,我谢谢您,上门问诊!赏你一个!”
“哎呦!……”
这还没完,紧接着,云珂毫不留情地一巴掌就拍在了顾晓春的后脑勺上!这一下着实可不轻,把顾晓春拍得是眼冒金星。
“顾大夫!您现在是不是也头晕眼花了啊!楼下早餐您得多吃点儿!……”云珂顺势在床上打了个滚,灵活地绕到顾晓春的身后,扔起被子!呼啦一下!便盖在了顾晓春头上!紧接着,云珂再从床上奋力一跃!狠狠压在顾晓春的背上!双手熟练地锁住了顾晓春的脖子,在顾晓春身上使劲儿地胡乱捣着。接下来,晓春就只有被闷头痛打的份了,急得他在卧室里,盲目地四处碰壁。
这一刻,两个人似乎回到了儿时的时光。
“疼疼……你这力气肯定没病!……我错了!昨晚都是我错了!……”
顾晓春正告饶着,门口忽然传来外婆的声音。
“呵呵……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打打闹闹的,呵呵……”
云珂眼疾手快,掀开蒙住顾晓春头上的被角,一时不好意思地蒙在了自己的头上。晓春则看着外婆,满脸通红。
“外婆,我们——这就下去吃饭……”
外婆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晓春的头,然后又拍了拍云珂头上的被子:“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能疯额的,好啦,别闹了,都下楼吃饭吧。”
云珂撩开窗帘,一股清新的紫藤与木香的香气扑面而来,加之昨晚一场透彻的雷雨,此时的空气格外沁彻心脾。今天终于是一个大晴天了,清晨的眼光透过层云,倾泻而下,楼下满院的花草生机盎然。梧桐树稍,落着两三只灰喜鹊,正在叽叽喳喳地叫着,灰蓝色的翅膀在阳光下十分醒目。
“哈!……终于放晴了!”
云珂一边吐着牙粉的泡泡,一边伸展着腰肢。远望小石桥,阿宝娘此刻已经忙得分身乏术了。二黄则蹲在热气腾腾的面摊前,欢快地摇着尾巴,在它面前,放着一个大瓷碗。每当有客人吃完早点,就会经过大瓷碗前,向里面丢入旧铜板或者法币。这时,二黄就会一声声的吠叫提醒着阿宝娘。云珂曾经问过阿宝娘,忙起来,就这么放心让二黄来看钱罐子?
阿宝娘却说:“来吃饭的都是附近的街里街坊,阿宝当年能体体面面地走,也蒙了大家的恩,所以钱扔不扔的倒不打紧,这世道,咱们都活得下去就好。”
“阿姐——!”云珂站在阳台,冲着远处的阿宝娘兴奋地招手喊道。
忙得团团转的阿宝娘自然没有听到,倒是二黄立刻竖起了耳朵,挺起身,冲着云珂的方向“汪汪”地回应着。
饭桌上,此时,云素怡已经用完了早餐,冲了一杯磨好的咖啡,坐在饭桌前,悠然地看着报纸。在她对面是顾晓春,晓春埋着头,喝着粥,默不作声。外婆坐这时从一旁的厨房里走出来,神情疑惑地对云素怡说道:“素怡,我昨晚熬的黄鱼馄饨呢?怎么只有你煮的白粥了?……”
听了外婆的这句话,顾晓春猛然一顿,握着勺子在嘴边,瞄了一眼云素怡,便又迅速把头低得更深了。云素怡轻呷了一口咖啡,对外婆微微一笑:“我昨晚当宵夜了。”
“哎呦!你这个样子,和你爸爸一样的啊,野猫的性子,总喜欢晚上偷吃东西,我给孩子们包的河鲜馄饨……”
见外婆微微皱起眉头,顾晓春立刻又抬起头,向外婆投去了安慰的目光:“额,外婆,没关系!我一直吃得清淡……”
晓春还没说完,云珂就从楼梯上手忙家乱、小旋风似地“刮”了下来:“黄鱼馄饨都没了?!我昨晚就没找到啊!出鬼了吗——”
云珂嚷嚷着,与回头的顾晓春对视了一眼,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便不自觉地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了。
云素怡放下咖啡杯,看了看腕表,淡淡地说道:“骑车已经来不及了,你如果能在十二分钟内吃完早饭出门,就还能赶上外洋泾浜的七路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