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又看向李弘:“送六郎回寝宫,汝为兄长,当悉心开导六郎,今日之事,不可为皇后知晓。”
“是。”
李治亲临令我深感意外,本以为他对韩国夫人并无真心,如今却看,李治实非那般薄情寡幸之人。想来李治对承香殿的情况有所留意,否则不会与武媚错开时间。我猜,他清楚韩国夫人距死亡仅一步之遥。
江湖上有句老话儿说的好啊,同尝禁果后的男女只可能在两种情况下不在乎对方,一是禸体交易,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二是非自愿,杀了对方的心都有,除此之外,每当孤枕难眠时,免不得想起某个热乎身子。
李弘欲言又止,但见父亲的视线投向寑殿方向,他也只得作罢,唇角微沉,略有不甘之意。这着实罕见,要知道李弘可是一个极孝顺的乖儿子呀。
这时,远远的看见有人自寑殿退出,据衣色身形便知是贺兰敏之,他慢悠悠的走着,天下独一份的赤黄衣袍引起了他的注意,急忙快步赶来。
“臣武敏之叩见圣人。”
“平身,汝母。。。安好?”
“半世难言之痛终得脱解,臣母甚安。”
李治无声的审视这个闲雅潇洒的年轻臣子,顿了顿,他颇随和的笑道:“常住乃良臣,甚好。”
贺兰敏之谦卑作答:“臣自年少谨遵皇后训导,一食一衣皆是君恩,需万死报效,更何况圣人赏臣紫衫金带,从一品国公爵位,敏之万死亦难报效。”
李弘无不怨怒的盯着贺兰敏之,后者洞察,只一笑置之。直至此时,我方恍然大悟,韩国夫人早有谋划,临死之前必见李贤,在李贤心底种下疑窦。贺兰敏之去请我们,是她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一步。李弘兴许曾有犹疑摇摆,可他太过善良,最终误中了这对坏心母子的圈套。
李治吩咐众人散退,李显随李弘李贤前去东宫,李贤忽回顾走在三兄弟后面的贺兰敏之,表情异常复杂。还别说,这二位大帅哥真有点像亲哥俩,换作我是李贤也得含糊一阵子呢。
我抓着李治的衣袖硬是不肯离去,旭轮见状,又抓了老爹的另一侧衣袖。
李治笑抚我后脑勺:“为何不随诸兄同行?”
我委屈巴巴的硬挤眼泪:“许久未见耶耶,儿几忘耶耶玉容。”
旭轮猛点头,也诉说自己对老爹的想念。李治轻叹,便牵着我与旭轮同往寑殿。张娟娘好生忐忑,慢吞吞的跟在最后面。一直行至内卧,李治独自迈脚入内,留冯士良守在门口。
“冯公,冯公,”,我拽了拽悬在冯士良蹀躞带上的银鱼符:“听闻耶耶忙于辽东之事,如何得暇来此?”
冯士良环顾大殿,见此时仅我们三人,略一迟疑,他温和笑道:“某不敢揣测圣意,公主亦不当问。”
“哦。”
皇帝心腹,又是自贞观初年便出入宫闱的老江湖,如果冯士良拉着我唠家常,我反倒奇怪了。
这个唐朝太无趣,唯有八卦秘辛能稍慰寂寞。我盘腿坐定,又透过门缝观瞧卧内的动静,试图探听一位帝王和一个不幸女人之间的最后对话。她是他妻子的亲姐姐,亦是他的情人,他手中握有统治寰宇的无上权力,却独独给不了她一个名份。
“圣人?” ,武顺不敢相信来人真是李治,她掩不住自己的惊慌:“恳请圣人勿前!妾颜色。。。衰败,愧于面圣。”
隔着二三丈,李治依言顿住脚步,不教她难堪,他惋惜般一叹:“唉,女子无不爱惜颜色。今日政务轻简,我来此。。。欲问顺娘可有未尽心愿。”
“呵,知妾濒死,圣人惧怕玉体为怨念危及?”
“呵呵呵,征四海、驭臣下乃天子之责,为稳社稷,兄弟妻妾外舅。。。儿女,有罪皆可杀之,”,李治的态度似闲聊家常,并不因武顺的诘问而气恼:“所谓冤魂,所谓怨念,无可计数,我素来不知何为惧怕。顺娘多虑,我感念顺娘忠心服侍十余载,欲为顺娘了却心愿,亦愿顺娘就此放下芥蒂,勿视媚娘为仇敌。媚娘眠浅,待你离世,我只恐媚娘更不得安寝。”
武顺似笑似哭:“媚娘眠浅。。。我怨圣人是薄幸郎,却不知。。。圣人真心尽付阿妹!哈哈哈哈哈,阿娘屡屡苦劝,只怪我固执不信。是啊,万乘天子,坐拥九州,岂惜一妃位?圣人是因不爱,故而不赏!”
“若然无话。。。我便告辞。”
“既是圣人有意垂怜,妾斗胆恳求圣人照拂一双子女,无需荣华富贵,愿我子女皆得善终。”
李治稍沉默,吁出一口气,他轻声道:“五郎对敏之多有赞誉,假以时日,当有一番作为。至于瑜娘。。。呵,前日瑜娘随酂国夫人问安,我观其容貌神态酷肖媚娘,幼年更似顺娘。”
“天意如此,”,武顺悲呜哭诉:“妾曾为此惶恐难安,却怎料。。。天不遂人愿!!”
突然,武顺竟强挣扎坐了起来,紧接着几乎是滚下了床,她伏地哀嚎:“陛下开恩!!倘或陛下对妾尚存一分怜悯,拜求陛下莫使瑜儿身陷深宫!今日下场乃妾咎由自取,愧对阿妹恩德,妾实该万死,愿以此身向阿妹谢罪,可瑜儿。。。何其无辜!!!”
“无辜?”,李治俯瞰那具枯瘦衰败的躯体,他话里有话:“倘或瑜娘不肯放过我呢?青出于蓝,瑜娘野心不输顺娘啊。”
“是以我冒死求你!唯你可救瑜儿!”,武顺忽咳的厉害,她语气极哀怨,她怨武媚也怨李治:“瑜儿自幼心仪五郎,却不为阿妹接纳,瑜儿移情于你实为报复阿妹。我虽洞悉瑜儿用心,然。。。将死之人又谈何救人?忠心侍君,却至死不得名分,为时所笑,我认输,独不忍见我骨肉重蹈覆辙,既无名分更不得真心。九郎可愿恩允?”
李治不语,失望的武顺居然发出笑声:“我早该料得!女子于君王譬如掌上玩物,焉能恒久珍视?瑜儿于你,一如奇花瑶草,惊艳一时,他日受风雨摧残,你岂会惜护?帝王之宠,实是夺命快刃。”
“生时彻悟,犹未迟矣。”
李治转身欲走,武顺霎时悲哭嚎啕:“可恨我濒死竟难忘怀这十年情爱!九郎!缘何是阿妹与你相遇在先!上天待我竟如此不公!九郎,只此一生,我只爱慕一人!还求九郎勿忘此情!!眷言一杯酒,凄怆起离忧,夜花飘露气,暗水。。。”
一步一步,李治走的是四平八稳,他如来时那般紧牵着我和旭轮,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慈祥父亲。很快,再不闻那女人的凄凉哭嚎。
人生末路,武顺并未坚持拜托李治照顾留世的一双儿女,她清楚,只要妹妹在世一天,他的承诺便不会兑现。她只求他记得他们曾相遇,一场在最开始便注定会无疾而终的相遇,却是她自认这一生最美好最深刻的记忆。
‘只此一生,我只爱慕一人。’,唉,也不知。。。倘或我为所爱倾付一世,又能否换来那人的一声叹息,心里正想着他,似听见了我的心声,他居然隔着李治探头探脑的对我挥手笑。
心中漫生无限悲凉,武顺虽无所得,至少能当面一诉衷肠,而我的秘密又能向何人诉?今生今世,李旭轮不会知晓,即便他意外得知,也永远不会以同样的感情回应我,只会为彼此徒增烦恼。梦中的我们曾共度一生,而梦外的我们本该是陌路人,是我强求一次机缘,方得到如此下场。
“耶耶,姨母为何哭伤?” 旭轮仰望李治。
李治笑了笑,目光凝向中庭的落叶,他的声音透着无限疲惫:“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旭轮不懂,我却听懂了,李治这话就像一柄软刀子,在我的心坎儿慢悠悠的反复搅动。我眼眶一酸,泪落两行。
皇后亲姐的死亡无声无息,身后之事却引起不小的震动。当天日落之前,灵堂便布置妥当,雪白哀饰遍布内外。翌日,一众命妇奉旨到场致哀,又特命礼部官吏协从贺兰敏之操办丧仪。除了李弘,武媚要求我们每日至承香殿守灵。李贤尤为难过,必是心魔仍未根除。
长夜寂寂,贺兰敏之身着一袭斩衰重孝跪在灵前,他一动不动,更不吃不喝,面色虽悲,却未落一滴眼泪,而贺兰瑜悲恸欲绝,她伏地嚎啕,双肩抑制不住的耸动,还曾两度哭死过去。
忽然,贺兰瑜起身,她踉踉跄跄的走到棺前,她抚棺发问:“阿娘为何遗弃瑜儿!!我阿娘不当死!杀人者必遭天谴!!”
声音凄厉震耳,余众皆惶然,有人好意规劝,却被她扶去一旁。而在大殿的最深处,武媚正安静盘坐,我依偎着武媚,原本昏昏欲睡。
烛火所能照射的面积有限,一片半黯半明的光影恰覆盖住武媚的大半张脸。即使是我,也只能看清她的嘴。我不免惊讶,本以为武媚会因这次的胜利而洋洋自得,唇角带着几分上扬的弧度,但并没有,她竟如此的平静处之。
见我不眨眼的注视自己,武媚慈祥浅笑,她为我整理微皱的小功丧服,并悄声对我说:“表姐不及月晚乖巧,灵前喧哗是为惊扰亡者长眠。”
我趁机拍马屁:“表姐不乖,月晚不仿表姐作派,但求阿娘莫弃月晚。”
武媚笑:“乖娃娃,阿娘不舍离月晚而去呢。”
贺兰瑜依旧哭闹不止,来来回回只那几句话,可唯一能回答她的人却连正眼都懒得瞧她。
多年纠葛,武媚虽恨姐姐以怨报德,但对贺兰敏之兄妹却从未轻怠,真真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姨母。倘若他兄妹足够聪明,倘若他们清楚实力悬殊,就不该公然与武媚为敌。
没想到啊,贺兰瑜居然这般不给武媚留情面,母亲死亡的事实太过惨重,迫使她不能继续假装无知,因而才敢当众为母抱屈呐喊。她向母亲发问,责问母亲为何抛弃自己,她也向武媚发问,责问武媚为何要把亲姐姐逼向死路。
在场众人都听出弦外之音,多的是人幸灾乐祸,等着看贺兰瑜自取灭亡。这时,一直扮演塑像的武媚动了,她缓缓起身,又缓缓行至贺兰瑜的面前。
贺兰瑜就此收声,刹那间,整座灵堂鸦雀无声,宾客无不密切关注事态的走向。武媚的神情是那么哀伤而且真挚,若非我早就清楚原委,我真会信了姐妹情深的屁话。
武媚饱含深情的安慰贺兰瑜:“瑜儿,你阿娘唯余两条血脉,我一向视你兄妹如己出,瑜儿,逝者已远,前路悠长,生者虽痛务必节哀,不过,如若瑜儿真心不舍母女分离,欲追随侍奉,姨母自会成全瑜儿孝心。”
贺兰瑜瞠目结舌,周身一颤,未料武媚居然顺话故意将了自己一军。贺兰瑜怎会真心求死,一时却无对策,只得以沉默对待。在武媚的注视下,贺兰瑜心生胆怯,她稍稍的别过脸,不敢继续直视武媚。
武媚见好就收,示意我和旭轮跟上自己,她温声的与贺兰瑜告辞:“伤神久已,我无力苦撑。”
众人恭送皇后,贺兰瑜极其懊恼的低呼。我连连回望,见贺兰敏之拽着妹妹重新跪回了灵前,但他依旧不发一言。难道他准备从此之后只扮哑巴?
武媚忽驻足,她转身望向贺兰敏之:“敏之,你阿娘生时留言欲葬于长安?”
“此乃臣母遗愿。”
“送归东都,汝父苦盼久已。”
“是,臣遵令奉行。”
【12-06-2017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