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二年,春正月,丁丑,以去冬至于是月无雨雪,避正殿,减膳,亲录囚徒。帝耕籍田,九推乃止。自行乾封泉宝钱,谷帛踊贵,商贾不行,癸未,诏罢之,复行【开元通宝钱】。
二月,丁酉,涪陵郡王【李愔】薨。辛丑,复以万年宫为九成宫。生羌十二州为吐蕃所破,三月,戊寅,悉废之。
夏四月,乙卯,中书侍郎【杨弘武】【戴至德】,黄门侍郎【李安期】【张文瓘】,吏部侍郎【赵仁本】,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时造蓬莱、上阳、合璧等宫,频征伐四夷,厩马万匹,仓库渐虚,张文瓘谏曰:“隋鉴不远,愿勿使百姓生怨。” 帝纳其言,减厩马数千匹。
秋八月,己丑朔,日有食之。辛亥,李安期出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
九月,庚申,帝以久疾,命太子弘监国。辛未,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勣】拔高丽之新城,左武卫将军【薛仁贵】拔南苏、木底、苍岩三城。
“阿娘?阿娘?” 我轻戳武媚的手,不敢大喊大叫。武媚正休息,惊着了她容易气促头疼。
去年大肆募兵屯粮,今夏高丽的权臣渊盖苏文一死几个儿子闹内讧,辽东就拉开了战争的大幕。这战事一起,自然是人人关注。受北地气候所限,君臣切盼在冬日之前结束战役,不料大总管李勣的记室元万顷所作讨伐檄文却出了岔子,一句‘不知守鸭绿之险’正好给敌方提了醒儿。元万顷乃一介文士,擅于属文,放浪不羁,原是中书省的通事舍人,难得上了战场,还没为国立功呢,反被罢用流放岭南,看吧,五百万彩票一辈子也中不了,但霉运来的就是这般容易。
高丽方面特意向唐军致谢,并迅速移兵鸭绿江南岸,唐军再要渡江可谓难上加难。如此一来,战事就拖到了秋冬。头头脑脑都上火,最闹心的肯定是李治,他爹亲征高丽折戟安市,他爹的表叔三征高丽也没能打进平壤城,他可是登顶泰山封禅的男人,总要有所突破才是啊。武媚也跟着担心,时常彻夜难眠。
很快,武媚吁一口气,她仍闭着眼,疲惫的喃喃:“辽东平否?”
她误以为我是某个女官,我心疼这女强人,好言宽慰:“阿娘,辽东待平,然捷报未远,社稷太平,内外有序,阿娘大可宽心。”
武媚睁眼,略惊讶的上下打量我:“你。。。怎知。。。”
“此事容易,”,我自书案随便拿起一个奏本:“昨夜昏定,阿娘在此,今日转醒,阿娘犹在此地,必是为社稷而忧,一夜未眠。”
落地唐朝已是三年,旭轮和我都长高了一些,一卧一床容不下母子三人,今年年初便把侧殿修饰一新让给我们住,只一墙之隔且里里外外都有一大堆宫人照顾,武媚也算放心。
“小小顽童,怎知何为社稷?” 武媚笑笑,熟练的整理那一摞奏本。
我道:“学士讲授《古贤集》,言君王即社稷,君王安则社稷固,臣子尽忠事君,则君王方安。”
武媚点头,仍专注的翻动奏本:“好,幸未辜负诸学士,旭轮因何不同在?”
“哥哥懒床未醒呢,”,我一指殿门口:“诸娘子有事启奏,阿娘可愿宣见?”
武媚干搓一把脸稍提精神,她望着殿外的几道人影无奈笑道:“原以为今日可得闲暇,唉,汝等入内回事即是。”
女官们来自东宫,李弘一直差遣她们出入大明宫传递消息,什么左春坊、右春坊、内坊,一天天的从没断过。我就感觉这坐镇监国的根本不是李弘和他的佐僚,还外带了一个武媚,而等武媚也经手一遍,又得原原本本的向李治汇报,李治若无异议,武媚再派人送去各衙门。李弘监国三个多月,武媚瘦了一小圈。
这要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到,还真以为李治的权力都被媳妇儿架空了。我时常感慨武女皇忒不容易,就像21世纪包揽家内家外的女强人,生孩子做家务是她的,挣钱致富也是她的活儿,不,武媚其实还不如女强人呢,女强人撑死了养三个家庭,而武媚要操心的是一国百姓,可气,忙的要死也没人领她的情。
待看过那奏本,武媚精神振奋也欢喜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说:“薛将军与高丽投诚派会于鸭绿江,英国公统军攻大行城,果然捷报未远!”
我清楚这二人就是后世小说影视里时常登场的薛仁贵和徐茂公,也清楚鸭绿江是与某邻国的边界线,对大行城可就一无所知了,既然武媚的心情大好,大概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重镇吧。
众女官才退下,宫人道内给事冯凤翼与司言郑南雁已等候半个时辰,武媚命宣,二人同步入内,先是问安行礼。
武媚自嘲:“怎敢不自珍?至尊命太子监国,我亦不得清闲,幸而旭轮与月晚极是乖巧,免我分心旁顾。你道这三尺小儿何其聪慧?辽东露布未至,月晚便知捷报在途。”
冯郑二人自是随声附和,夸的我都不好意思听了,扭头抱着武媚日渐消瘦的腰身暗自偷笑,果然恭维使人舒服啊。
武媚把我一头还没梳理的乱发揉的更乱了,又与我脸贴着脸,颇欣慰道:“你哟,这般惹人喜爱,阿谁忍心放你出宫下嫁。”
能入武女皇的法眼我心里别提多美,赶忙讨好:“儿更不舍耶娘,情愿入道为女冠,终生为耶娘祈福。”
这之后,她主仆三人谈论正事,我随手翻动奏本,眼前一亮,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忙不迭再翻开一本,又是素朴严谨的隶书,心话得亏我不用当官,这第一关——工作记录我就过不了啊,练到这种地步,手腕岂不要断掉了?
“含水殿?太液池北?”
“是,闻听王公亲往将作监,”,冯凤翼眉心微皱:“仆多般打探,知是至尊敕令修缮含水殿。”
王令辞,从四品上内侍,应置两员但一直挂单,所以是毋庸置疑的内侍省一把手,三年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中官之贵,极于此矣。
武媚凝神望天:“如此。。。含水殿即将有主。既是圣意如此,你我无可奈何。”
武媚好一阵无话沉思,冯郑二人也只能干等着。
她再开口时,十分平静的吩咐冯凤翼:“除夕乃辞旧迎新之夜,每岁重典,周国公不可不请,却不必强求,凤翼,你且。。。去吧。”
“仆遵令。”
待殿中无人,武媚的身子突然一松,她的手抚过那些奏本,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如若阿娘出宫别居,月晚可愿同行?”
我心话李治悄摸悄的修缮一处偏僻殿宇十有仈九是为了金屋藏娇,藏就藏呗,藏一千个也不怕啊,您女皇陛下啥人斗不过啊,这回咋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丧失了斗志捏?
我装作十分困惑的看着武媚:“阿娘出宫?社稷何如?”
武媚颦眉:“阿娘与社稷何干?”
“阿娘出宫便是不事耶耶,”,我挠了挠我的鸡窝头:“耶耶乃君王,臣不事君,则君不安,则社稷不稳呀。”
“耶耶所驭臣下不止阿娘一人,”,武媚摇头:“唉,失一女子,无关社稷。”
我爬上书案,在武媚惊异的注目之下,我以我肥嘟嘟的身体盖住了那些奏本:“原是有旁人为耶耶处置书卷呀,儿还道耶耶只信任阿娘呢!阿娘与儿往苑中游玩,书卷公文尽数退还耶耶便是。”
武媚登时愣住,良久,她莞尔一笑,把我的宽脑门亲的叭叭响:“妙,阿娘今日便陪我儿尽兴顽闹!”
武媚抱我返回侧殿,张娟娘怕她累手,她却没让给娟娘,笑说:“张娘子保育公主三载,公主伶俐乖巧,需为娘子记大功。”
娟娘谦卑自称无功,自己只知一句忠心事君。
“忠君足矣,”,武媚颔首,颇为赞许:“娘子未负我所托。”
李旭轮已起床,宫娥们正为他穿衣,武媚把我放在了旭轮旁边,吩咐宫人为我梳发。
旭轮立刻抱住了我:“一夜不见阿妹如隔十秋!”
“肉麻!放手!”,我嫌这小家伙太腻歪,使劲的挣开了他:“我不得喘息啦!”
众人忍俊不禁,武媚实在累极,她和衣躺下,听着儿女的拌嘴笑闹,很快就入梦了。回笼觉睡到巳时,武媚清醒了。要不说人家能改朝换代当女皇呢,单说这自律程度,一般人望尘莫及。换做是我熬通宵批阅国家大事,一个时辰哪够睡啊,最起码得补一天一夜。
朝廷明文规定,元日前后放假三天。过年七天乐,大家一起乐。蓬莱殿,大明宫,乃至整个大唐,千家万户喜气洋洋,扫尘换新,迎候戊辰龙年的到来。大大小小的衙门都放假了,学童们也得了空闲,旭轮却不忙着痛快玩耍,竟对扮老学究上了瘾,而我就是他唯一的倒霉学生。
天可怜见,我没想在这唐朝考啥状元进士啊,能识字我就心满意足了,凭什么让我再做一回苦逼学生啊,但我又不能在武媚面前表露出厌学情绪,只得跟着旭轮背书,写字写的胳膊都快废了。见状,武媚先表扬旭轮是个好哥哥,又夸我勤奋好学,向左右炫女‘公主早慧,类我’。
武媚这一放松就是足足二十四个时辰,东宫送来的奏本她翻看一遍便放在书案,她自己不去见李治,也没安排人前去汇报。李治大半天没等着消息,派内给事王君德来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武媚称病不见,居然派我去应付,我对王君德撒谎说武媚是累病的,王君德不疑有他,再次登门,拿了一堆药材,说是李治赏赐。
虽说爹娘该是一样的亲,但我忍不住要为武媚说一句公道话。想让马儿快快跑,你就得给马儿吃好草,如果不允许东宫和宰相做大,不就得好好安抚最得力的小助手?自家婆娘什么脾气李治你可是门儿清啊,她要是开店卖香醋,做成全国连锁准没问题。那四妃六仪八十一女御啥的,你也就别老惦记了,你得清楚你和你爸爸爷爷不一样!!你那小身板不允许你一窝接一窝的生!!一个媳妇儿五个娃,老老实实的过小日子吧。
至除夕当日,晴朗少风。司言郑南雁着人来报,道是太极宫的朱砂梅开花了,武媚听后就带着我和旭轮同去赏梅。二人扎着小发揪,穿的是一模一样的紫绸冬袄,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一双皇子。曾听高氏告诉张娟娘,我这具躯体的原主满月之时,李治追封武媚所生的女儿为安定公主,并追赠谥号‘思’,卤簿鼓吹及供葬仪制皆如亲王。或许为人父母的心情都是这样吧,越是喜欢眼前的,也就越想念已经不在的。
旭轮拿着一根蜜色芝麻糖瓜走在前方,他时跑时跳,还不时停下来咬一口嘎巴脆的糖瓜,萌点满满。我双手捧了一颗金球,这小金球的外观华美但形状并不出奇,类似近代的网球,然而它的内在却令人叹为观止。球体为空心,横着两根极细的金属短轴,两轴由一个碗状的微型香盂相连,无论如何滚动这颗金球,香盂内的炭火都不会洒落,只热气透过无数精密的镂空缝隙源源不断的溢出。
河清海晏,幼子幼女承欢膝下,武媚心情貌似不错,还与众人闲议各地的过年习俗,欢声不断。我心中忽笑,原来只要到了新年,古人新人都是一个样子嘛——大过年的,什么糟心事儿都等到年后再提吧,眼下任务只有吃喝玩乐。
我一路寡言,专注欣赏这粉刷一新的大明宫,偶尔几座宫外仍有匠人在赶工劳作,因隔了一层障纱,看不清他们描绘的图样。每一眼所见皆是重重连绵的亭台楼阁,大气磅礴的宫阙,无不彰显盛唐气象。恨自己只长了一副头脑,数不清它们的数量,听说北京的紫禁城有999间房,这西京大明宫应该只多不少吧。
经安礼门进入太极宫,早有人在城楼下专程迎候武媚,道是临近北海的咸池殿最宜赏梅。我疑心哪里不对头,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又行片刻,视野里出现大片大片的梅林,丛丛娇娆,远眺若朝日新出,可惜今冬无雪,难以交相辉映。不远处的望鸭亭,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宫人,武媚瞥了一眼步辇,顺着步辇向前方望去。
十余丈外,咸池殿的西墙,数百株朱砂梅沿北海湖岸开的正盛,随侍的中人宫娥三五成群的站在梅下苦苦寻觅形态别致的花枝,李治也亲手摘梅,而一道绯色倩影几乎紧傍着他,指点他上下左右。
“耶耶!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