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自幼聪慧过人,有些时候却实在是不太够懂‘人心’。”安嬛燕低下头,眨了眨眼睫,掩下眼角的一抹红,强自振奋起精神来,三下五除二拆了发髻重新理好,见官师不想多提当年事,便语调故作俏皮地与官师歪说道,“一个人,倘若都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豁出了命去,那她求的,便恰恰是对方的‘对不住’……若是对方都‘对得住’她了,那哪里能显得出她‘豁出命去’的一腔孤勇呢。”
“这些歪理邪说,本宫是辩不过你的。”官师低低叹了口气,正欲再言,外间却有宫人来禀,道是宁安公主来了。
官师只得打住不再多言:“快让人进来,别让孩子在外头再冻着了。”
很快一名十岁上下的高挑少女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及至半道,与正要往外走的安嬛燕撞了个正着,二人都是一怔,面上闪过如出一辙的几分尴尬,各自退后行礼。
——“见过安娘娘。”
——“见过宁安公主。”
官师见了,忍不住无奈摇头:“你们两个呀……知道的知道你们是亲母女,不知道还以为宁安是本宫生的,看你是个陌生人呢。”
调侃的是母女两人,话却主要是对着安嬛燕点的。
“娘娘说笑呢,”安嬛燕垂着眼,语调平平道,“公主本来便是娘娘的公主。”
宁安公主只安静地垂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安嬛燕说得并不算错,宫中如今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其中三位的玉牒都记在官师名下,于后人而言,他们当是官师所诞。
官师头痛地按了按额角,摆了摆手,示意安嬛燕可以先出去了。
安嬛燕不以为意地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官师拉了跪在自己身前的宁安公主起来。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官师攥住宁安公主的手,冰凉凉的,不死心换了一边,还是一般无二的冷,不由眉头紧簇,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手炉都不记得带一个?”
宁安公主显见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裙摆全是未净的雪,张嘴欲言,却又止住,侧过头去,往帘外看了一眼,焦急地给官师使眼色。
官师正了神色,微微颔首,示意长秋宫内但说无碍。
宁安公主便侧过身去,将自己偶然探听到的只言片语如此这般地与官师重复了一遍。
官师听罢却只是一笑,玩味道:“他们真是这么说?”
宁安公主素来温婉平和的双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恨恨地点了点头。
“本宫还道什么呢,”官师摇头失笑,“原来不过逞几句口舌之快。”
“他们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蛮横无理,”宁安公主怒道,“他们……他们是在侮辱母后您啊!”
及至最后一句,语调间却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双眼里含了两包泪珠珠,要掉不掉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错了,十六胡想侮辱的不是本宫,”官师不愠不怒,只心平气和地与宁安公主分说道,“而是大庄的皇后。”
宁安公主满眼迷茫,像是并不能听懂其中的区别。
“大庄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大庄的国母。他们真正想侮辱的,实则是明德殿里躺在床上那位,以及殿前跪着的那群大人们。”官师淡淡道,“所以,既针对的不是本宫,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宁安公主的泪珠珠还挂在眼睫、脸颊上,但见官师神色沉静,似乎全然就没有把胡人的冒犯放在心上,心下自觉再哭好像也不合适了,但笑却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一时间眼泪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双眼里仍还带着七八分稚气与茫然,莫名透出几分倒错的滑稽意味来。
官师看得好玩,唇角微扬,抬手替宁安公主拭了多余的眼泪去。
片刻后,宁安公主却是也想通了,神色平静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儿臣定会随母后同……”
官师抬手按住了宁安公主。
宁安公主抬头,却是一脸的视死如归。
“你这孩子,”官师头疼得厉害,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笑盈盈玩笑道,“本宫这不都还没有怎么呢,你倒是已经把什么都想着了。”
“母后说的是,”宁安公主眉眼微垂,平静认错,“是儿臣失言了。”
官师沉吟片刻,心道堵不如疏,干脆直说吧。
“宁安,”官师揉了揉身前小姑娘的脑袋,缓缓道,“就算是真走到那一步,母后也一定会想法子为你们寻一条生路的。”
“那母后您呢?”宁安公主却并不买账,当即反问道。
官师一时沉默了。
“可儿臣并不想苟活,”宁安公主在这片沉默里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紧紧攥住官师的手,一字一顿道,“儿臣愿意为母后而死!”
官师忍不住笑了。
这次的笑依然是官师一贯的微笑,淡淡的,轻轻的,却不再像宁安公主记忆中的很多次般,盈着轻缓的暖意与包容,而是仿若带了抹棉花里透了数把针尖出来似的轻嘲。
——既不痛,也不痒,但冷不丁,还挺扎人的。
宁安公主的激烈情绪在官师这意味不明的微笑里逐渐消散了,双眼里浮起了满满的茫然。
“本宫要你的死作什么?”官师微微笑着直视着宁安公主的双目,无比理智,又无比冷酷地反问她,“这世上愿意为本宫去死的人多的是,他们的死,总还多少能为本宫带来些什么……而你呢?”
宁安公主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起来,眼圈一点一点晕红,牙齿微微颤抖着磕绊在一起……须臾后,她死死咬住唇,眼泪无声地泄了满脸。
官师松开手,缓缓摇了摇头,只最后留给她一句百无聊赖之下的随口之言:“活着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好好活下去,随便活成个什么样子……总不枉本宫花费心思养活了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