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过年期间,再困难的家庭也不缺吃食,张海潮便提两瓶白酒上门,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喝酒的饭桌支在同学家主屋的火炕上,是一张老式的东北炕桌。张海潮多年没有到过同学家,却见同学家炕上还是铺着焦黄的东北草席,屋内陈设简单,正对门的墙上是十年前流行的两米多宽的铝合金框大镜子,下面放一条等宽的实木沙发,红棕色老款,北面放两具红棕色箱柜,上面摆放一台咔哒咔哒响着的老式钟表和一台29英寸大背头彩色电视机,这在十年前应该是一台新潮电器。全屋四壁黑灰,是多年生火烟熏所致,唯有屋顶节能灯光线明亮,将那台同样挂在屋顶的三叶电风扇照得连影子都飘渺虚不知去了哪里。
张海潮到时人都已经到齐,全村当时的同学一共六男四女,不久前一名女同学意外离世,还剩九位,如今九人都是天南海北,能聚四位已属不易。几人都是多年不见,为等张海潮,在屋地上嗑瓜子扯闲篇,见等的人到,自然免不了一阵挖苦挤兑。张海潮知道他们中有一个恰是当时早些进厂后来介绍同学当保安的那个,如今人家年年久久坚持下来也成了工段主任,不出意外算是捧起了铁饭碗。另一个和这个被烧伤的同学一样,学生时期不学术,成天除了好美就是鬼混,后来入理发店学了理发,又跟随别人卤过烧鸡,但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能长久。最终结婚后在媳妇的追逼下又找老人啃来一辆国产小车跑起了网约车,如今不瘟不火,日子勉强能过。
同学母亲赶紧拉张海潮炕上就坐,张海潮一边随着老人拉拽一边推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同学更是抓紧拿出香烟,倒上茶水,很是热情,却自道烟好烟,茶好茶,让张海潮勉强将就。另外两个同学一看便是常客,没有客套,粗枝大叶,自然随便,这倒是同学间该有的状态。
张海潮把提的酒随手放到北柜上,同学赶忙拿起打量,说是好酒,今晚一定把这酒喝掉,一滴不留。说着,另外两个同学着手,桌上开始上菜,顷刻间已上四道,看得出全是过年期间自家卤制的熟食,外带一碗醋蒜调制的蘸汁。在主人的招呼下四人很快围坐,在火辣的热炕上开始了难得的一聚。
曾经中学时,村里这几人相当团结,一旦有事,在学校里面就是霸王。同学们上学放学总是一起,在被青纱帐包围的机耕路上同行。他们相约着上学,等待着一起放学。他们曾在晚自习后背书包一起到学校后面的果园里偷苹果,还学小兵张嘎一样在正午时分匍匐着去体育老师家的瓜地里偷瓜。他们曾有几乎相同的童年、少年,如今,他们的道路却已截然不同。
同学再聚,早已不是当年。随着杯酒下肚,几人开始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开网约车那同学吹别人开奥迪的也在跑网约车,人家跑车不为挣钱,只为工作之外找点乐子,人家车好劲足有时还能吊到妹子,好似别人的成功就是他的荣耀。那个工段主任也吹,吹他怎么不把厂长副厂长放在眼里,吹他怎么耀武扬威指挥工人,吹别人怎么在他面前低三下四逢迎巴结。就连生活最悲惨的烧伤同学也吹,不知他是已经忘却了生活的疾苦,还是已经被生活摧残到麻木,竟然也毫不为羞,又吹又擂。他吹医院的科室主任和他关系有多好,他所住医院医疗技术有多牛,侃侃而谈,极尽所能。张海潮也吹,吹垄断企业有多好,自己在单位影响力有多大,权力高峰时候有多红,他甚至编出一些莫须有的前途安到自己身上,只为觉得比别人高出一等,换来别人的崇拜和吹捧,他洋洋得意,得意忘形。
同学小聚,抒发胸臆,第二天酒醒却都不得不收起虚伪,重新回到各自生活的本位。只有这烧伤同学不同,他把酒桌听来的故事吸收加工,当成吹牛的资本讲述出去,在不同的场合继续吹继续擂,把同学的事当成自己可以炫耀的资本。后来张海潮知道,他只顾啃着皇粮,吃着救济,早已放弃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