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述闻假装不明白,眼珠飘忽乱转。
司机自觉找话题,又没捉到插嘴的机会,眼见声音停了,讪讪地打了几句马虎眼。“前头有个弯弯,注意到点,坐好咯。”
丁寻曼哪有一点提起伤心事的影子,掏出手机打起古早小游戏。
“靠,这蛇怎么吃自己尾巴!”
“虎毒还不食子呢,它居然自己吃自己,这得是何等的狠毒啊。”他啧啧兴叹。
钟述闻扫一眼屏幕,居然有人能把贪吃蛇玩到纷乱如麻头尾难分,这又是何等的愚蠢?
“哎你爸妈对你好吗?”丁寻曼操控着蛇头,一边浮想联翩:“我爸妈就一般,他们死之前我都没见过他们几面。”
其实也不太在乎得到什么答案,他随口自圆其说:“肯定好啊,还用问,看你就知道,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嘛。”
雨势渐小,下车前,司机从副驾掏出两只春见耙耙柑作临别赠礼,说是家里人寄来的,味美多汁,叫他们一定尝尝。
出租车刚开走,丁寻曼迫不及待地剥开橘皮,满脸怀念,第一瓣先给了钟述闻,“很甜的,零二年的时候,我表舅家抢占先机种了几亩柑地,我经常摸进去偷吃,然后灰溜溜地被撵出来。”
钟述闻迟疑着咬了半口,甜蜜莹润,味道出奇不。
丁寻曼凑过头来,光速叼走另外一半,含含糊糊地说:“磨磨唧唧的,我帮你吃了,你是不是怕有毒啊?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觉得谁都要害你,电视剧里的豪门宅斗就这样演的。”
“还我。”钟述闻摊开手掌,情揭穿丁寻曼拙劣的圈套,“别想一个人独吞。”
“没办法,谁让我就是千层套路丁家——”丁寻曼戛然而止,咳了两声,急中生智道,“丁家第十八代传人。”
“你家到底几代人?上一次你说的还是蜀绣第一百零八代。”
“啊。”丁寻曼有点惊诧,他自己编过的胡话自己都记不清,“这你都记得?那个,所谓术业有专攻,老丁家人才辈出嘛,都在各自的行业里闪闪发光。”
钟述闻这下确信他说的全是鬼话了。拿过丁寻曼剥好的柑橘掰一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应该算很好吧。”
“哈?你说什么?”丁寻曼终于反应过来,“等等,你是不是酒醒了,什么时候的事?”
钟述闻只回答了第一个问句,“我说,我爸妈对我应该确实很好。”
沉默片晌,丁寻曼问:“下半句呢?”
“我一直很想知道,一加一会大于二吗。但这个问题你好像也没有答案。”
“具体说说,你都说我很笨了啊,我听不懂要怎么回答嘛。”丁寻曼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电视剧里的富贵公子哥大多家庭不睦,钟述闻这个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个性保不齐也是因此养成的。他的眼中顿时浮起一层浓厚的爱怜,“就当你醉了,说什么都不要紧。”
钟述闻看他神情恍惚,料定他又在胡思乱想。但今夜他很想对丁寻曼痛快地说些什么,所以假借醉酒的名义,不够坦荡也没关系。
“你在脑补什么?眼神很吓人。”
“爹不疼娘不爱,可怜小钟守空宅!管家见了丁寻曼,老泪纵横把我谢。哦!少爷原来是会笑的。”丁寻曼逗哏似的,又自己给自己捧场,“我瞎说的,你爸不知道,你妈一看就特别爱你。”
“是愧疚。”钟述闻更正道。
“啊?”丁寻曼说,“仔细说说。”
“你说你的,和我交换。”钟述闻张开口又闭上了,有点拧巴地说。
“玩这套?太老土了吧。”丁寻曼恐吓他,“吊人胃口就和插进去秒射一个道理,罪不容诛要满门抄斩的。”
钟述闻瞥他,“你对阳痿男很有经验?”
“瞎说。”丁寻曼立马绝口不提,依葫芦画瓢说,“我是被奶奶养大的孩子。”
“我爸妈门当户对,两家又是世交,结婚是为了家族联姻。”钟述闻没有讲故事的天赋,语言朴实华,语调毫半点起伏,更像是在倾诉某些难言的情绪。
“哦哦,我懂。”丁寻曼忙不迭点头。“狗血剧本都这么写。然后呢?”
“他们约好互不干涉,做表面夫妻。但有一点,我妈其实从少女时代就一直暗恋我爸。所以后来她逾矩了。”
“那他们现在是——”丁寻曼真有些好奇了,“形婚还是真爱啊?”
钟述闻笑了一下,坦言道:“各玩各的。轮到你了。”
丁寻曼憋了半天,抛出一句:“我家住在山区,屋顶有一个特别小的缺角,那个位置不好补,经常漏雨。”
“然后呢。”钟述闻边往家门走,细如毫毛的雨丝扑在脸上也不在乎,“任由它漏着吗。”
“拿个盆接着啊,盆里蓄的水还能有别的用处。你别说,那个滴滴答答的声音,很有规律性,还挺催眠的。”
钟述闻没法想象,房间里吹进一点细微的风声都会让他难以入眠。原来丁寻曼真的过得这样不容易么,他心头升起一股未曾有过的鲠涩,奇妙的,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手足措。
丁寻曼猛地揽过他的脖颈,带得他肩膀歪斜,差点抽筋,笑着催:“想什么呢?又到你了。”
回过神来,钟述闻斟酌了两秒,“我出生的过程可以算得上坎坷,嗯……长话短说的话,我猜我命格还挺硬的。”
“刚才说过了,我爸妈各玩各的互不干涉,成年以后我也很少见他们一起出现在哪个场合。我妈对自己不太负责,她……流过几次产,每次住院我都去看她,她虚弱的样子真的很难看。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当着她的面许了愿,我说希望喻女士以后要记得用套。”
钟述闻举棋不定地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丁寻曼说这些不着四六的隐私和家事,只是顺从心声:“我有时候觉得她是个疯子,应该住进精神病院。”
“但有时候她又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有自己的一套天真烂漫。很矛盾,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她。”
丁寻曼直视他的眼睛,澄澈明亮,横亘在眼底长久的困惑和茫然处遁形,让他看似有点不合形象的笨拙可爱。拥有令人羡慕的身家和外表,可剥光这些累赘沉重的外壳,钟述闻也不过是个第一次降落人世的愣头青。
他回忆起初次和钟述闻见面,那时认定钟述闻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现在想来,原来他从未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