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依旧倚在门框上,依旧手腕露出些青青紫紫的伤,依旧要他给自己带点闲书,消磨时间。
景元一过了十六岁,仿佛就有了些大人的样子了。身量拔高自然不必说,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气概。
丹恒脸上多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从院门的尽头走过来,手里提着给他送的花糕。
“给我带了什么?”
“花糕,趁热吃。”
丹恒拆开油布包裹,捻起一块花糕往嘴里送。那糕就掉下些碎屑来,落在他衣服上,被景元伸手抚去。他凑得又近了些,能看见丹恒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闪扑闪。
“舅舅呢?出门了?”
“两天后才回来。”
丹恒轻声回他,然后就不说话了。他沉默地嚼着嘴里的糕点,时不时翻一页手里的书。
夕阳垂地,余霞染红了大半天边。景元侧头看丹恒,那双眼在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他恍惚的觉察出了些梦境的意味。他的肌肤在暮光下晕出些玉色的色泽来,景元觉得看不清他,只想着离他近些,便能看清了。
眼睛。
睫毛。
一直到嘴唇。
年少人的吻贪恋地落在他的脸上,羽毛一样,温柔地从他的脸上吹过去。手里的花糕掉到地上,但是没人管。丹恒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他第一次被丹恒拉进了屋里,用力地,用全身的力气抱住他,几乎把他的嘴唇咬的发肿。
“丹恒...”他的调子几乎是带着些委屈的。屋里没有开灯,只有屋外透进来的迟暮的光供以照明,令他看清丹恒的身体。
他低头,近乎虔诚地吻他。
他勃起了,阴茎顶着丹恒的下身,意味明确地往下压。丹恒喘着气解开裤子,手指草草伸进去润滑,就握着那东西要往下面坐。他应当是痛的,景元听见他在喘粗气,于是心疼地抱着他,试图通过亲吻来缓解疼痛。
然而丹恒躲开了。他只是坚定地,一寸一寸地把那孽物往下吃,吃到底,没力气动了,才回头看景元一眼。
“你动吧。”
他轻声说,靠在景元肩膀上。
景元咬牙忍着,他还不了解这档子事,但是他不想让丹恒疼,他握着丹恒的腰,缓慢坚定地往里面顶,很快就抵到了子宫。龟头带着些压迫感往里面挤,丹恒呻吟着,他没有听过丹恒这样的声音,不能称之为惨烈,却足够放肆。他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想法,仿佛这是丹恒此生最后一次,或者唯一一次的盛开,像一朵还没来得及开就被摧残到坠落的花。他把丹恒搂紧,像护着小时候的糖果,珍惜又小心翼翼地舔舐。
年少人的天真近乎残忍,头一次有带着体温的东西捅到他的子宫里,破开子宫壁,把他填的满满当当。他情不自禁,搂着景元的头,与他接吻,交换体液,任由床单给打湿的乱七八糟。
他也是头一次与人接吻,只能凭着浅薄的想象尽量温柔的唇齿相接。他不知不觉往年少人身上缠,他被景元翻过来,面朝着他,乳头给他含在嘴里,细细碾磨,惹得他哭叫出声,惹得穴里的东西又是一跳。
“好美。”
他惊觉,于是睁眼,却正对上景元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竟然给盯得有些不安起来,扭着身子想逃,却给男人捏的严严实实,逃脱不得。那眼神在月光下烫得他发痛,烫得他浑身发抖,泪流不止。
“你好美。”
景元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重复。凑到他的耳边去,咬着他的耳尖,丹恒的尖叫被堵到喉咙里,他艰难地分辨着他耳边的声音,用力抵着景元的额头。
他的手指拂过景元的脖颈,收紧又力地放开。他绝望地,孤注一掷一般地把自己送到景元手里,感受自己身体里传来的温度,哭着,尖叫着要景元填满他,把一切的苦闷都抛弃掉,快感让过去的苦痛就像一场梦,只有景元才是现实。
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这天晚上,月光水一样的流进来,年少人看不清容颜,只是埋首在他脖颈,像一只不知人事的小牛犊。
景元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倚在门口,腰酸腿软,却还是这么看着他。
“走了?”
他并不看景元,只盯着柳树的方向,和朦朦胧的天光。
“走了。”
景元顿了顿。他的衣带给留在了丹恒房里,但他并不开口要拿走。似乎是些说不出口的祈愿令他踌躇了,犹豫在原地,一动不动。
“给你洗了,下次来拿。”丹恒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笑了,应了下去。
景元点了点头,却还是没动,只盯着他看。
丹恒率先转了身,进了房,门被他关上,在清晨发出些堪称刺耳的响声。确是不应多待,景元也转身去,走出了这一方小院。
倒是个明媚的日子。
只是第二日,他却未能去成,而是踏上了出洋的船。丹恒没给他留什么东西,他就像不知道景元要走了似的,但又分明清清楚楚,却连道别也舍不得说一句。
像一场浅尝辄止的梦,到此为止,已续集。
再回来,已经是四年以后的事情。
他踩到院里的土地时,多少有些恍惚。熟悉的河流从他身边淌过去,像多年前一样半点没变。他却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已是成年人的模样。他背着包,从院门走进去,家里的长工前段时间给辞退了,父母担心长工闹事,不得已而为之。战乱的火也烧到了这里,他几乎有些认不出那些废墟的模样,像是只剩下枯骨的人体,在风里散发着些焦火的气息。
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喉管往下淌,也打湿了他的衣襟。
“去给你舅舅舅娘问个好。”母亲在他身后,臂弯里挽着他刚刚换下的外衣。
舅舅家里的房屋给不知道谁一把火烧了,孤零零地站在河边,灰色的墙壁,像一座墓碑。
景元站在房里,背对着母亲。半晌,他回头问道,“丹恒呢?”
“谁?”母亲直起腰来,这几年母亲也越发憔悴,眼角浮上了些皱纹,微微皱着眉。
“丹恒。”景元重复道。
母亲茫然了些许,似乎在思考这是谁,终于在记忆里找出来这么个人,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他啊,”她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洗干净的被褥晾晒上去,不太熟练地整理着褶皱,“早死了。”
景元偏了偏头,从母亲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怎么在意。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问缘由,却又没开口。他僵直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你舅娘在厨房里,你去帮帮她,顺便叙叙旧。”母亲吩咐他道。
于是他动了。穿过主房,往厨房走,深深刻在记忆里的路有些莫名的让他恍惚,多年未见,有些别扭的熟悉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似乎有些太过于平静了,平静的就像这是一个关紧要的玩笑。
舅娘正坐在灶台下,往炉膛里加柴火。
“回来啦?”她冲着景元笑,皱纹爬满了满脸。
“是。”他点头,寻了条长凳坐下。
“别污了长袍,你离远些。”舅娘挥了挥手,让他坐到角落里去。
他于是把凳子搬到角落去,重新坐下。坐下的时候压到了衣袍,他伸手把衣角扯出来,盯着那衣角目不转睛。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长袍前襟湿了个透彻。
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仿佛他还是过去那个十三岁的孩子,坐在长凳上,伸手要抓谁的衣角。压抑的吼叫从喉咙里发出来,似乎要撕裂声带一样用力,他把脸埋在手里,用力地抠进去,像一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幼犬。
舅娘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依旧往炉火里加着柴火。
噼里啪啦的火焰响声横贯在他们中间,像一条言的河流。
“他跳河死的。”
女人轻声说,她的右手有些烧伤,是新伤,但她并不在意,依旧用那只手拿柴火。
“你走以后半年,在他房里发现了男人的腰带。怎么挨打都不说是谁,最后给绑了起来,说第二天游街然后拉去沉塘。”
“你舅舅认不出来,我还认不出来吗,那花纹还是我给你选的,我能不知道吗。”
“我不忍心,想放他走。我进去的时候,他垂着头,我几乎要以为他没有呼吸了,给他松了绑,塞了盘缠,让他快跑。结果那孩子问我,他说,”
“听说自杀的人不进轮回的,真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点了点头,他没说话,笑了笑,一身的伤,但是笑得挺开心的,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他笑过。我开了后门,见他出去了,顺着河流往下走,站在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棵柳树下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我那时候觉得不对,想去抓住他,没料到有人举着火把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叫着嚷着要烧了房子,我一回头,就听见水声,再看,已经见不到人影了。”
她站起身来,揭开锅盖,盛了碗汤,递到景元面前。
“你也走吧。”
“你看,你不该呆在这里的。”
语毕她就不再说话了,直愣愣地盯着炉火,就像那天她盯着火舌吞噬了他们的房子,她也是这个眼神,有些不可置信,但是更多的是释然。
她竟然情不自禁地想,早该烧掉了,烧掉了好啊。
那腰带也在火里烧了个干净,连带着丹恒留下的痕迹一起。人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人管丹恒的行踪,她却记得的清清楚楚。事后也没人提,就像丹恒不存在似的,她心里紧,像找人说说话,却一开口,就不知道如何说。
后来她便常常做梦,有时候梦见丹恒,丹恒还是平平静静的模样,不说什么话,倚靠在门框上。
偶尔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按理说他要来给她这个正房请安,他伏在地上,抬头的时候,她分明看见这孩子眼里的光彩——是了,他分明还是个孩子,只大了景元四岁,脸庞固然好看,只是有些稚嫩。他们教她要做出些正房的姿态来,压着他才好,免得他恃宠而骄,给她使绊子,于是她便板着张脸,故意训他来得晚。
他却也不辩解,跪坐的时候,手腕露出些伤,是她熟悉的,青紫的伤口。
他住进了偏房,那地方常年照不到太阳,阴暗得紧。他也不挑,只是喜欢靠在门框上,不爱进屋待着,那屋里就他一个人,空荡得出奇,她知道他肯定不喜欢。
她有时候也想,倘若她成婚那年就生了孩子,应当也是丹恒这么大了。应当是在私塾读书,就像景元一样。
这不是什么人待的地方,她想,现在丹恒终于走了,他早该走的。
火还在烧,灼烧得她眼睛有些疼,不由得揉了揉。景元没说话,安静得像一棵柳树,甚至于连啜泣声也没有了,像是要融进空气里,当一个影子。
“该吃饭了。”舅娘如此说。
再转头,景元眼眶还红着,脸上的泪已是擦干净了。
“好。”他轻声答应道。
景元在家只待了三天。父母倒是不舍,但他执意要走,也没什么办法。舅舅这几年有些疯疯傻傻的,也不太认得人,景元每日去看他的时候,他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止不住地想丹恒。他还是觉得恍惚,四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事已至此,可奈何。
走的时候他提了个布包,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倒是一身轻。
舅娘告诉他丹恒没有坟,自然也没有祭奠的去处。问他要不要去河边走走,他只摇了摇头。
“不必去了。”他侧头说。
他只在路口回头望了望,河边应当早就没了东西,连同那些柳树都给烧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有剩下的影子。但他老觉得那里应该是有一棵树的,恍惚间看见柳树垂垂的枝条在空气里晃动,还刚刚发了芽,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愈发沉默,到看不见房屋为止,没再说一句话。
景元,享年95岁,终身未娶,因而遗物交于学生代为处理。
她是景元去世以前收的最后一个学生,近日正准备与未婚夫成婚,听闻恩师驾鹤西去,赶来为他吊唁。她与众学生一同收拾恩师的遗物,从浩如烟海的书籍里翻出了一本陈旧的笔记。
那笔记看上去被人翻过很多遍了,但是依旧完好,上面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写满了字迹。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其实并不常想起他,只是如今,潮水一般的回忆涌来,就要将我溺亡其中。”
她有些好奇,于是接着往下翻,这似乎是一本日记,上面还有日期。
“过去的那么多年,我向来看不见他。我不停埋首于诸多工作之中,以为如此便可遗忘。而当我垂垂老矣,才发现这并不可能。”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从十三岁第一次见面开始,到我离开家,记忆也逐渐模糊了。七十年了,我想,已经七十年了,我昨日去看那条河流,发现那小河沟早就填平了,柳树也没了踪影,这下我连他是在哪里跳下去的也不知道了。这世间也只有我记得他了,但也仅仅是记得。
他从哪里嫁过来的,过去什么样子,有什么喜好,家里几口人,我统统都不知道。
我想了想,与他相见的日子不过就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少得可怜。我拼命回忆每一天发生的事情,拼命的想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但是总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楚。
我记得有天似乎是我拿了并不好吃的糕点,或者只是他不喜欢,他便少有的皱着脸,居然有些孩子气起来了。嘟嘟囔囔的,倒也不怪罪我,只是盯着那油布包,显得有些心疼。
“多可惜。”
他这么说。
我不理解,只以为他是觉得不好吃,扔了又可惜,才这么说,于是许诺他下次定仔细顺着他的口味挑。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侧头往我身上靠靠,我生怕他听见我心如擂鼓,情难自抑,他却说不是如此。
现在想想,他感受这个世界的机会屈指可数,要扔掉这东西,即使用,他也觉得可惜。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我自然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他,连十分之一也没有,这只是我的回忆的一角。
我昨日竟梦见他了。
这倒是难得,他向来是不愿入我的梦的。我迷迷糊糊,在梦里睁眼,看见他正坐在学校的长椅上,手里握着本书。光影从他头上垂下来,摇摇晃晃,令我莫名想起些垂柳来。
这地方我记得那些孩子常常来逛,为此我平日都避着这边走,怕惊扰了他们的雅兴。
他却坐在这里,是的,倘若按照他的年纪,确实是应当坐在这里的。
有朋友喊他,他便回过头去应了声,收拾着书包就要走。我出声喊住了他,他看着我,却像不认识我似的,疑惑地偏了偏头。
而后他笑了,穿堂过的柳风似的,笑得我心里一颤。
于是我便知道这是梦了,于是这梦便该醒了。
我自觉应当时日多,近日常常忘事,有时候竟想不起他了。
于是我便把这本笔记放到床头,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阅读。我不情愿忘记他,于是天天想,日日念。
我想其实这是好的。他应当早就融进了山水里,抛却一身束缚去了。
舅娘去世那年,她握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我惊觉昔日养尊处优的她,手上竟也有不少茧子,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长工。
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原本就应当知足。如今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我走了,他留下的最后一缕痕迹便也不在了,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我心知留不住他,他是天赐我的美梦,梦醒了他就走了。
我也要走了。只是我知道看不见他的,他不肯来见我。
当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合上日记。这看上去像是恩师所写的回忆录,她并未听他说过关于此人的事,甚至姓名,里面也未提及。倒像是写了些片段式的梦境,前后也不一定连贯,看去多少令人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
“笔记罢了。”她摇摇头,不甚在意地说,“与恩师烧了去吧,留着也用。”
师兄应下,接过去放进了纸箱里。她意间抬头,看见恩师的房外竟然种了棵柳树,长的还不大,晃悠悠的,在即将到来的温风里,枝叶垂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