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鉴卿有些微喘,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而此际站在这山丘上,却像是被远处的景象而慑住了,心中赞赏之余亦有惊叹。
人站得低时,只能瞧见近处的雪山支脉,因为离的太远,这些景象也像是水墨晕成的背景画似的,甚稀奇;然而稍稍高些,站在这山丘之上时,便能敲见更远处的主峰——
皑皑白雪下高耸的山脉一直朝北绵亘着,像是永尽头,数万年来从未停歇过的凛冽寒风切割着山脉,各副峰的棱线与垭口在眼前交着,却又都盘踞一方;雪花空中恣意飘洒像是一层雾,蒙在了巍峨嶙峋的群山上,映衬着绒布似的碧色晴空,缥缈与峥嵘同在,成就了这令人叹为观止的雪地盛景。
曲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第一次来北疆时,站在这处山丘上,只觉边北境终年飘雪,高山嵯峨连绵不绝,和这些比起来,人仿佛如蝼蚁一般渺小。”
青年的声音低沉,语调平稳,不复少年的灵动,却有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曲鉴卿闻声回头,便看见曲默微微笑着看他,黑沉的眼睛里有淡然的笑意明灭,却又带着款款缱绻的情思。他想起来三年前在南沂庙会的时候,那时曲默套着一身半旧戏服唱“三看亲”给他听,也是这般看着他,一切都像是从未变过。
然而又什么是不一样的了。曲默才从燕京走的时候是同曲鉴卿一般高的,如今比肩站着,曲鉴卿却只能抬高了下颌去看他了。
时间是留不住的,曲鉴卿三年前狠心将曲默曲逼到北疆,如今当真遂了他的意,他却又有些端的怅惘。
但曲鉴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现下自然也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缓了缓,淡淡应道:“叹江河年寿永驻者古来有之,然而大多是失意之人关痛痒的呻吟罢了。若是能身居高位,眼见此景,只会激起慨然斗志,又何来自卑之感?不顾人若衣食之忧,便会图谋名利,又或为权势奔走劳苦,人性本贪,故而寿命短浅,自是比不得天地山河……”
曲默应道:“父亲所言极是,但父亲这样位极人臣者毕竟世间少有,大多还是像我这般的庸碌为之人。”
曲鉴卿转身,挥手扫下曲默鬓边落下的碎雪,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建常将军戚玄统领三万驻北军戍守北疆……你若是有心上进,那便耐着性子再等几年,这位子终究会是你的。”
声音循循善诱,却又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允诺。
曲默闻声却低头沉沉一笑,他避而不答曲鉴卿的话,却只道:“我闲暇时也曾想过,如若三年前我听你的话,一剑杀了紫椽,或是没有在邹翰书打常平的时候赏那串珊瑚给常平,你就没办法将邹翰书的死赖在我的头上,我不会越狱,是不是就不会到这北疆来了……”
越狱一事因何而起两人都心知肚明,曲鉴卿的局为邹岳,为清洗江东一带,也顺带着算计了他。
只是那日在马车上的质辞,两人都未曾再提,此事是推了曲默一把,却也在两人之间生了一道灰色的隔膜,触之,两人都不得痛快。
果不其然,曲鉴卿听了便侧过了身去,似是不悦。
而曲默道:“但我转念一想,即便没有此事,若是父亲想让我到北疆来,我纵心有不愿那也定会前往……”言至此处,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便会竭力去做。驻北军总将是谁,与我而言都甚差别,我此行不为名利,亦不为权势……”
曲默说的这般直白,就差把“只为你”兜出来了,然而去看曲鉴卿时,却见那人还是背对着自己,双眸望着远处的山脉,所有所思。
曲默却不信这一番话曲鉴卿听了毫动容,还像表面上那般镇定自若。曲默走近了,双手自曲鉴卿身后环住,将那人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下颌轻轻垫在他肩上。曲默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得曲鉴卿发间那熟悉的沉香,才觉得这个人是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不是梦中虚的幻影。
“想你。”去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想你。”
曲默方才那一段话曲鉴卿都能充耳不闻,只当不曾听过,唯有这两个最是朴实华的两个字,瓦解了他所有的防线。曲鉴卿身子一僵,也忘记了推开曲默,只由得他抱着。
“我以前总听人说起儿女情长的事,我那时还想如若搁在自己身上,我便不会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放在心上,然而事到如今才知道,相思成疾、药石罔医这八个字,所言不假。”
曲默又道,“但我不信你就真的铁石心肠……不然为何邺水岁贡这几年都拖拖拉拉也不见皇帝派人调解,我托曲岩送了那木匣给你,你便是顶着别人的名号也要千里迢迢到北疆来,我不信……”
曲默说着,像是在惩罚曲鉴卿的默不作声似的,张口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又道:“我才不信!”
曲鉴卿听着,形状优美的两片唇瓣开开合合,欲言又止、却又从反驳。
下面铁卫见两人迟迟没有下来,便高声喊道:“大人,小公子,天色不早了,是时候回去了。”
曲鉴卿沉声说道:“松手……该下山了。”
曲默知道曲鉴卿的性子,逼得急了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也便松了手,还顺道替曲鉴卿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温声道:“是该下山了,沾父亲的光,晚上老吴坐庄请了镇上有名的庖子来做年夜饭,这会该是已经准备妥当了,回去便可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