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潭水深浅。”
“放心,那潭水最多及腰,水里也没什么奇怪的东西。”
限踏进了潭水,果然,那潭水只到他腰间。他腰部以下的头发便被那潭水浸湿,在水中随着他的动作而浮浮沉沉。清潭周围的树低矮,于是这清潭便直映碧天,水面粼粼波光晃着人眼。风息也踏入了水中,他走得比限快些,因嫌头发被水浸湿太沉重了,便将一头紫发撩到了胸前,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后背。
限不敢直视,挪了视线。
总算走上岸了,限半身衣服都湿透,他找了一个阳光足的地方坐着,打算休憩一下,待衣服干些再走。
风息站在不远处,对他说:“到这儿就行了,不用再走了。”
“你住这儿?”限抬头问他。
“你让我住水里?”
“……”
风息一跃而起,跳上了一棵树,他倚靠在树枝上,俯视着限,说道:“山神的住处岂是你想看便能看的。”
“你方才还说,你不是什么山神。”
“……你这人虽然趣得很,但堵别人话倒是堵得挺厉害。美名其曰:‘山神’,其实只是给你安这么个好名号,然后将你困在这里数千年。”
限抬头看他,说:“你走不了?”
“啧,我要是能走,还会在这儿跟你这么个趣的人类闲聊打发时间?我要是离得开,早就去看那些向往已久的山高水阔了。这山里的景,我看了几百年了,真真看腻了。”风息说话时的语气虽满不在乎,但他眼里流露出的失落与煎熬,限看得真切。
风息见限一副思索样,笑道:“你要是可怜我,干脆跟我换换,你来享受千年寿命,我来替你尝尽生老病死。”
“……自由总比生命来得重要。”限虽同情风息,但让他守着山守上千年,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上回来的那小子跟你一个说法,没意思。”
“上回是什么时候?”限问。
“约莫……七八十年了吧。”
限心想:果然,叶老真的见过这山神。
“你……为什么走不了?”限挺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风息被困在这山中数百年。
“你知道了能怎么样?你一个凡人,顶多再可怜可怜我的处境。”风息从树上一跃而下,他走到限跟前,伸手捻住了限胸前一缕黑发,像变戏法似的,将那缕头发变成了白色,他说:“你们凡人年老时,头发便都成了这颜色,时间在你们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它走得有多快,将死之日你们总得感慨,这一世过得是苦是甜。但时间在我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论十年,百年,我都还是这副模样,你猜不到我有多大岁数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至于死是什么感觉,我也未感受过,倘若能感受一回,真是再好不过了……”
限不再说话。他那一缕头发从风息手中脱离,瞬间变回了原来那般乌黑。
“行了,陪你聊了那么久,我也没那么趣了,你可以走了。”风息手指一勾,不远处的石壁上,密布的藤蔓
被揭起,能清楚看到那有一个山洞。
风息说:“进了这洞中,走不了多久便能看到一条下山的路,这路被我施了法,没什么凶兽靠近,你不用急着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山脚。”说罢,他便消失了踪影。
限呆站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来。原来,这山神真如叶老说得那样,善良又温柔,但也孤独寂寞;浑身散发着被束缚被困住的焦灼难耐,但也只能接受这般境遇。
限揉了揉眉心,外边风吹得又急又紧,连窗子都发出了响动,案几上的烛台,那将熄的烛火乱晃着,映在墙上的黑影也跟着晃动。限放下了手中墨水已干的笔,他打算出去走走,心想,没准那萧瑟带着凉意的风能让他心里那股子莫名的躁动平息一些。
他不知不觉便走了到了村口,站在那儿能远远望到隐于一片黑匿的山林,月光倾泻而下,将山林最高的那一处照亮,那处被月光眷顾的地方像是脱离了整座山,浮在了半空,仿佛要不了多久,就要奔上九天。
限望着那儿,竟看痴了。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迷了眼,居然能看到那与天相接的山顶最高的一棵树尖上,一位紫发男子身着一袭青衫,正伸着手,仿佛要触摸那玉盘。
只一瞬,青衫人便消失了,限只觉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他未再停留,回了住处。
叶老在月底的某一夜与世长辞,再也人同他们这些小辈说山神的故事了。限注视着叶老被抬入木棺,他想到那位孤独的山神对他说的话:“将死之日,人总会感慨自己这一世过得是苦是甜。”叶老活得长寿,如今死了,也不会有人哀叹他这辈子过得不够,最多感慨,生命总有个尽头。
那位山神,又是见过多少生死呢……或许,有太多人见过他,但也只有一面之缘,未等到下次见面,凡人们便生命殆尽,永远沉眠于地底,而山神却依旧守着孤山,镇着山中蠢蠢欲动的妖物。山神永远记着他上一个见的人,却永远不知道下一次见到的,还会不会是曾同他闲聊过的人。
限又进山了。
他这次走得是那条被风息施了法的山路。他知道任何人进入这山中,风息都会察觉,他便等风息唤他,可直到他撩开厚密的藤蔓,到了那清潭前,也未见到风息。
限有些失落,但他想在等一等。
直至月光为潭水铺上一层白纱,风息也未出现。限只得起身,打算下山。正当他要离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了声响,他转身,一个温热的身子朝他倒来。
他见到了山神,可山神此时虚弱比,身上满是伤痕,那张极为好看的脸上也沾了些血迹。限也注意到,风息此时穿着青衫长衣,可衣物已破烂不堪。
风息的呼吸有些混乱,那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声在如此静谧的夜里不带一丝遗漏的进入了限耳中。
限只听风息低声说着:“在这儿守我一晚……就当作报恩……”
随后,风息陷入了昏迷。
限背着风息,找了个隐蔽些的山洞,但他身上未带火折子,生不了火,可他细想,风息是妖,岂会像凡人一般离不了暖。可风息脸苍白得厉害,浑身冰凉,限怕他出事,便将人抱进怀里。再强大的妖精,也会有脆弱不堪的时候。
洞中阴冷比,限只觉自己血液都开始发凉,他难耐地动了动发麻的胳膊,小小的动作却让风息醒来,他半睁着眼睛,能在一片漆黑中看清限的脸。风息撑起身子,离了限怀中。他半跪着,额头抵着限的额头,说:“小子,能帮我一回吗?”声音虚弱沙哑,竟带着些决绝。
“什么?”
限看不清对方面容,但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滚烫的鼻息洒在他面颊上。
“带我下山。之前跟你说我被困在这山里,出不去,半真半假。我实际是因百年前犯了大,被那天上的主子给镇于此地,我可以下山,但必须依附在人类身上。只是下了山,也只得逗留三日。”
“你身上的伤……”
“碍,只是我那主子见我不听话了,来教训教训我。”风息像是在说一件小事。
限皱眉,“他是来夺你性命的吧。”
“他不会杀我。你答应带我下山吗?放心,我虽附在你身上,但绝不操控你的意识,只是在你身体里藏着罢了,我只想去外面玩三日。”
“好。”限答应了。
山神想离开他守了百年的山,山神渴求了百年的自由,虽然只有短短三日,但他十分满足了,毕竟这三日是他拿性命换来的。
在限答应对方的下一秒,一个炽热的吻便向他袭来,他一时间呆愣住了,直到舌尖一瞬间的刺痛,口中血腥味弥漫开来。附身需要靠舌尖血。
风息消失了,限觉得身体里一阵暖意。他知道,是风息在他身子里。
他下了山,一路上看到了一些早已干涸的血迹。
“风息,你下了山想做些什么?”他第一次唤这位山神的名字。
他听见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想看看那些满是烟火气的地方,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一个妖精居然妄想作为人活着。”
山神孤独了百年,山下多少人死去他不知晓,他从前甚至以为人你能像他一样活很久。可如今,他的生命也要走到头了……山神的话不可信,限不会知道,这三日是风息最后的时间,三日后,山中便再什么山神了,山神真的要成为一个被人半信半疑的东西了……
“嗯,我带你去看看。”
限想,他与这山神也许有什么法言说的缘分吧,叶老在世时总问他有没有见到山神,他自己虽总说不信这些,但心里还是向往着能见到山神。那座孤寂的大山是他除了家与药馆,最常去的地方,但从前他总见不着山神的踪影,后来,叶老对他说:“时间到了,自然就见到了,山神也有不想见人的时候。”
“风息,你在这儿守了百年,孤独吗?”
“这世上不乏孤独的妖精,但这世上却只有我一个失了自由的妖精……”
因为出不去,所以只能等别人来发现他,来同他说天说地。
风息说:“不是每一个进山的人都能见到我,因为不是每一个人心里都觉得我存在。只有认为我存在的人,才会见到我。”
所以,其实那天限之所以见到了风息,是因为他心里有了见山神的念头,为什么在那时想见到山神呢?限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心里莫名的恐惧,所以祈祷山神的保护。
三日对于平时的限来说,是极其漫长的。但如今,这三日,却短暂得可怜。
市集夜晚的花灯,古寺后山的萤火虫,酒楼最高处往下俯瞰京城的灯火阑珊;闹市里朴实百姓们的闲谈,戏院里婉转绵长的花嗓。这些,风息全见到了,听到了。
第三日晚,风息对限说:“自我知道自己是个妖精时,便被主子带到了天上,我到底是与那里的神仙格格不入的,一个小小的侍僮也可以冲我叫骂,让我被吓得躲在宫殿里头不敢出来。那时我就想,既然我是妖精,那我就该在人间快活。我那主子却告诉我:人间最多的便是人,人更加厌恶你们这些妖。我怯了,怯了几百年,最后还是不管不顾地从天上闯下来了。我那主子被我伤到了,他是个脾气最不好的神仙,他就把我关在了这深山中,一旦踏出去,便活不过三日。”
“风息……”限觉得自己嗓子干涩起来,他不想问出那句:今日过后,你是不是就烟消云散了?
“以后都别信山神的话了。”风息声音里满是得到解脱的轻松与隐隐的不舍、奈。
“我来到人间,第一个遇见的人给了我一身衣裳,他以为我是位逃荒至此的苦命人,那衣裳我好好保存着,想等这次下山穿着它,好好看看这世间,谁知我那不依不挠的主子来教训我了……真是遗憾。”
“算了,我活了那么久,趣了那么久,能体会一把死,也足够了,只是不像你们人一般,白了头发。”
“小子,这回,真得说再见了。”
限只觉身体里那股子暖意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弹。
山神的故事,他再也听不到叶老对他讲起了,而山神,他再也法遇见了。
晚年时,也有孩童问他:“山中可有山神?”
他说:“有,我见过他,是个温柔又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