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何卫军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不声不响。何卫国最终还是给他拿了一万块钱。拿钱这码事，何安和许梅也都心知肚明。何卫国和往常一样去上班，神色和往常并两样，他走了之后，许梅和何安说了这样一句话，
“有时候特恨你爸没出息，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是真的可怜。”
何安默不作声，想到何卫国的遭遇，心里不免泛起涩意。
何卫国是何家抱回来的孩子，准确地来说，是何卫国的奶奶偷偷抱回来的。
何子英，也就是何安的爷爷，和张桂女结婚多年生不下孩子。眼看着何子英已经三十大几，何家老太太着急，自作主张从邻村抱回来了一个孩子。却没成想，张桂女善妒心狠，一直容不了这个孩子。从抱回来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让这个孩子活。
那时候还没有奶粉这一说，就靠着何家老太太熬的米糊，何卫国才勉强活下来，张桂女从来没有抱过这个孩子一次。孩子刚抱回来的时候，张桂女在家里闹了好几次，何子英只是蹲在地下，抽着一口纸烟没有言语。
张桂女看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索性不再闹了。她换了另外一招，只不过是白天不着家，锁上家门，到处串门，把那个只会哭的孩子扔到土炕上，不再理会。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土炕，可怜不会说话的孩子在土炕上哭喊，撒尿拉屎也没人管。何家老太太扒在窗户外面干着急，却进不去家门。后来这事不知怎得传到了孩子亲妈那里，那亲妈拿着抽羊的鞭子和张桂女大打出手。
张桂女被打得连连求饶，声称以后不再这样干了，那亲妈才收了鞭子。她抱着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哭了许久，纵使万般心疼不舍，却还是放下孩子走了。没办法，家里已经有六个孩子了，实在养不起了。
从那以后，张桂女确实没有再做出之前那样的事。但那孩子却受了更多的罪，身上接连出现淤青，何家老太太和何子英也出手管过，可是面对张桂女的哭闹，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把这事压了下来，只要能留个后就行。
孩子渐渐长大，模样是极其俊俏的，大大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高挺的鼻子。只可惜腿出现了问题，走起路来，总是向着一侧偏，就好像两条腿长短不一样，虽说没有那么明显，可好好的人却到底还是有了问题。
村里的人背地里都说，何卫国的腿是小时候被张桂女硬生生折磨成那样的。何卫国听到这话，总是会和那些人大声吵起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妈可从小没动过他。
不得不说，这就是张桂女的高明之处，从何卫国记事以来，她就再没动过手，只是一味地让他干活。七八岁，别人家的小孩正是家里人手心里的宝，何卫国就已经开始干农活了。夏天，就要去地里拔草，冬天，就要去拾干柴，只有干完活，他才可以出去玩。
村里人说起小时候的何卫国，那简直是又可怜又可恨。可怜自然知道，但可恨？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杆枪，被张桂女指哪打哪。只要张桂女看谁不顺眼了，就会指使何卫国去人家家门口骂人。被骂的次数最多的人当属何卫国的亲妈。
那时候何卫国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点迷惑，为什么在他骂完隔壁村的王婶后，她会边哭边打自己，就好像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
何卫国十二岁的时候，何家老太太死了。就在老太太死后不久，张桂女就不再让他去上学了，他彻底接手了家里的农活。何子英倒是从来没有苛待过何卫国，毕竟家里多个劳动力他也是轻松的。
何卫军的出生，让何卫国在这个家里举步维艰。若说干农活也就罢了，家里的活也全部被他包揽，何卫军的屎布尿布通通都是他一块一块洗干净的。
何卫国还有一项好本事，让村里的人们称颂不已。那就是洗衣服，一个大小伙能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尤其是羊毛毡，他跪在羊毛毡上，用刷子一寸一寸刷洗着，直至干净如新。这是被张桂女训练出来的好本事。
何卫军出生以后，何卫国才见到了传说中的饼干，就那么小小的一块儿，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那一天，窗外蝉声阵阵，张桂女和何子英都去了邻村看戏去了。何卫国在家里哄着何卫军，盯着那块小小的饼干，他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就一小块，就小小的一块儿，何卫国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眼看着就放进嘴里了，这个时候，何子英和张桂女回来了。何子英看到这一幕，还没等何卫国开口说话，二话没说拿起门后的扫把，使劲儿向何卫国的头上抡了过去。
——
何卫国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的脑后还有着清晰的疼痛。黑暗中，有压低的人语声，
“你说你，怎么用那么大劲儿，真要打死他，看外边的人拿唾沫星子淹死你！”
“死了就死了。老子就说最近的饼干怎么少的那么快。”
夜幕中，有泪水从何卫国眼角滑下。
他也好奇过为什么他的爹妈和别人家的不一样，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还是不敢往下想。
猜想证实的那一天，何卫国坐在自家的田垄上，远处土路上，有人赶着驴车经过。何卫国抬头看了一眼。一个男人驾着驴车，车板上坐着一个青年小孩和一个女人，两个人护着一捆一捆的麦子。小孩和他爸长得很像，大大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高挺的鼻子，看样子比他大不了几岁。
何卫国认得那个女人，那是隔壁村的王婶。看着看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驴车渐渐隐去踪影，何卫国在空一人的田间放声大哭。
何卫国十八岁这一年，村里来了拉煤队招人。张桂女一口定音让何卫国去，何卫国看着若其事不发一言的何子英，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时候去拉煤的人都是拿命去的，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人，没有十几岁的小伙子。那时候煤矿的安全保证不高，死的人不计其数，活着出来的人就赚个钵满盆满。所以说，命好，赚钱，命不好，死在那里也没人管。
何子英和张桂女对这事都是心知肚明，何卫国自己也清楚其中的门道，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答应，不是想死，而是不答应也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允许他留下来的理由。
何卫国离开后没多久，张桂女就死了，走在院子里，突然跌倒就再没起来。用现在的话说，那是心梗，在那个年代，是救不回来的病。
何卫国时隔五年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大变样了。何子英和何卫军爷俩过得实在凄惨。何卫国是赚了钱回来的，他带着那爷俩搬到了镇子上，彻底逃离了那个让他痛苦的地方。
何卫国到了能娶媳妇的时候了，何子英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在那个偏僻的小村镇里，包办婚姻的还是居多。眼看着何卫国到了年纪，却还是没有娶媳妇。最后竟然是何卫国的亲爸找上门来说起来这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