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拿上黄纸,写上“长命百岁”,折叠成三角形,因为祖母生肖虎,放在小木虎肚子里面,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后,悬挂在床头的隐秘处。
这个倒一直存在着,没被发现。但是,当命运之河枯竭,求神拜佛都济于事,更何况这个小孩子玩笑似的供奉。
荀巨伯被妻子的遭遇唤醒了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揭开了曾经隐藏起来的回忆,再也没法自欺欺人——祖母三年前永远地离开了他。至今不肯使用“死亡”一词,总觉得,这个词太冰冷,太恐怖,太悲伤,好像不说,祖母就只是出门疗养了。
荀巨伯16岁成婚,实际上只跟细君过了一年的快乐生活,随后三年基本是辛苦的守孝期。因为在跨入新的一年,吃完团圆饭不久,祖母突然得了急病,等不到外出求学的荀巨伯赶回去见最后一面,就匆匆撒手人寰。
祖母使用过的木床、旧衣服等都按照习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玉镯首饰等,都妥当收拾起来,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以免触景伤情。
荀巨伯至今还在后悔,在外出求学之前,祖母曾经满脸期盼地说:“转眼间,巨伯都成亲一年了,如果老天让我活久一点,可以活到你当父亲,我就很开心得意了!”
荀巨伯自己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突然就笨嘴拙舌起来,不经思考的一句话,铁定伤了她的心,“怎么可能!”
其实他的本意是指不会那么快就要孩子,他还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
然而,祖母听了,脸上笑容逐渐消失,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下来。荀巨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答复有歧义。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祖母已经转移话题,询问他准备何时出发去学堂,逐一盘点起要收拾什么好吃好喝的给他带过去。最终,荀巨伯没有解释。
而这一次的心之言,后来也不做补救,直接就导致了他终生难忘的遗恨。他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会在那时说出那番话,是冥冥中有了预感,甚至说,会不会是自己的答复成为了祖母病情来势汹汹的推手?荀巨伯从得知,只是对这次的对话耿耿于怀,法原谅自己,那四个字“怎么可能”,如同一根尖刺,戳在心口,想起一次,痛一次。
因为后来的确如他所说,祖母没有等到曾孙儿的到来,也不知是不是对他失言的惩罚。
荀巨伯不悲哀地想,明明出门前,都约定好了,等到假期,就回家承欢膝下。
明明都约定好的了!结果匆匆赶回去,只看到冷冰冰的灵堂。
荀巨伯当初在学堂收到祖母病重的消息时,顾不上最后一次大考,匆忙跟夫子请了假,便日夜兼程往家里赶路,最后幸运地赶上了最后一面。
然而,这只是幻想,希望时间倒流之后的选择。
事实上,当初荀巨伯收到祖母病得有点严重的消息时,想着再过两天,考完学堂的最后一次大考,便立即动身。
结果还没过一天,就收到了祖母不在了的消息。荀巨伯当时抱着同窗痛哭一场后,匆匆赶回去,路上没有再哭,没有悲痛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一片茫然,整个世界都透露着一种虚妄感,一路上看着景色迅速飘过,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
直到跑进家门,看到祖父在大堂用红绳子把一些铜币串起来,给了一根自己,让自己去灵堂。
荀巨伯那时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拿着绳子就去了祠堂。
祠堂外,设了灵堂,正在做法事,一群道士在吹拉弹唱。
荀巨伯当即就痛哭失声,他人的劝慰只会让他更痛苦,一直到法事结束,他还在抽泣。
后来,三年守孝期间,曾几次梦到祖母,非常真实的梦境,让他醒来时,甚至觉得“醒来”其实才是“入梦”。
有一次,他梦到祖母躺在医馆的床上,一脸病容,静静地睡着,而他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却意间瞥到了许多血。
有一次,他梦到了祖母坐在往常惯坐的椅子上,笑咪咪地看着他,他跑过去一把抱住,明明祖母就坐在那里,却只抱住了虚。
荀巨伯醒来,总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是不是在埋怨我,说我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她离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又或者,拖着病体在世上挣扎,也许离去对她而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她曾经多次痛得呻吟出声时,就直说,希望可以死了,就不用痛了。这一次,真的如她的期盼了。
后来,祖母再也不曾入梦来,而荀巨伯也自欺欺人地把这苦痛的记忆埋在了最深处,假装走了出去,再回忆起祖母时,仅余些许怅然若失。
也许是因为法原谅自己,所以自欺欺人,刻意回避一切跟祖母相关的信息和物事。
是的,不仅是法原谅那四个字的回答,更是法原谅,为什么能够因为往常多次经历祖母病重,就习以为常,并抱有侥幸心理,不放在心上,认为这次也一定有惊险呢?
这是荀巨伯第五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这也是他长久法释怀,不得不藏起来的死亡。
但这一次,直面妻子死亡时候的痛苦,让他对死亡的回忆和认知一下子爆发出来,他陷入了难解的恐惧之中,对死亡的恐惧。
人有求生本能,偶尔也会有向死冲动,但更多时候,除了被激烈情绪控制时,只要人的思维恢复清晰,人更多的是被求生本能所主导,为了求生,有人更是不惜苟且偷生,跪着求存。
而荀巨伯,荀巨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也许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来得强烈。
对死亡的恐惧,令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饮食作息不规律,加上心情紧张,终日惶惶,身体迅速垮掉了。表现出来的就是,腹部剧烈疼痛,两个月内迅速消瘦了二十几斤。
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开始紧张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他去了第一家医馆,吃药吃了一个月,没好;去第二家问诊,吃了半年药,没好;去第三家医馆,又吃了半年药,感觉好了一点点。
其实三家医馆,坐堂的老大夫都是名医,他们都让荀巨伯放宽心,打包票说绝对不是不治之症,仅仅是胃部有炎症而已。
但荀巨伯不相信,他觉得自己肯定没几年好活了,他查看医书,自己的症状跟一些案例里面的绝症病人一样。
不过,虽然心里仍旧不是很相信大夫的话,他们开的药都按医嘱服用了,自己也在努力调节情绪和心态。也许真的跟情绪有关,在看第三名大夫时,对死亡形成了新的见解,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初时那么严重,病情也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