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接连下了几场大雨，此时露气正浓重，才在山上待了两刻钟就湿了衣衫，袖口湿答答得碍手，郑五郎一垄田才翻过一遍，就不慎将锄头甩出去老远，顿时窝火地啐了一口。
这鬼天气。
郑五郎弯腰捡起地上的锄头，掸了掸袖口，转眼又看见正一头扎进草窝里不知作甚的闺女，不由更觉恼火：“臭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整天只知道摸虫子玩，还不快滚过来！当心摸到长虫！”
小丫头也不怕他，笑嘻嘻地从草窝里抬起一颗蓬乱的鸡窝脑袋：“我才没摸虫，我给娘亲找草药呢。”
她把一只又黑又瘦的小手举得高高的，脏兮兮的手心里正攥着一株蔫头耷脑的草，郑五郎瞅了半天才认出是一株薄荷。
小丫头得意地扬起脑袋：“娘亲嗓子不舒服，白天老是咳咳咳的，晚上还哭，我太心疼啦，这是我给娘亲找来治病的药！”
“能管用？”别看闺女都养得能跑会跳了，郑五郎自己却还是个少年心性，他本来也不大，好奇心又重，听见闺女这么说便扔了锄头凑过去瞧，“云宝，这方子是谁告诉你的？”
“我从书上看到的呀。”云宝把手里的薄荷递给他，小大人儿一样仔细叮嘱，“爹，你先替我收好，别把叶子弄掉了。等我再拔几棵，我就不陪你开荒了，我得下山去给娘亲泡薄荷水喝。”
郑五郎拨弄了她的小脑袋一下：“本来就没指望你。你在这儿玩吧，等我翻完土就带你下山。”
云宝撅起嘴巴：“我认识路。”
“认识路也不行。你不怕你娘亲生气？”
“娘亲又不管这些事……我怕娘亲又要离家出走。”
“净瞎操心，走得了吗？”郑五郎端详着这几棵皱巴巴的薄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咧嘴一笑，“行了，你也别折腾了，管不管用还两说呢。你娘咳嗽是——”
小丫头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郑五郎便住了嘴，脸上笑意却还是止不住地荡漾，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得瑟劲儿：“走，明天再干，下山看你娘去。”
云宝欢呼一声就手脚并用地往爹身上爬。
郑五郎刚要把她架到肩上，眼角余光却瞅见远处有一人正火急火燎地往自家地头上跑来，边跑边喊：“郑五！五郎啊！别干活儿啦，快回家吧，你家婆娘又闹起来啦！你家灶房都着火啦！”
郑五郎年纪轻轻，父母双亡，前头四个姐姐早早远嫁他乡，也没个兄弟帮衬，全部家当仅有一头耕地的黄牛并一条看院的老狗，日子过得相当清苦。待到该说亲的年纪，十里八乡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吃苦受罪，哪怕他郑五郎长得再好再体面都不成。
可没人愿意嫁也得成家。十六岁那年，郑五郎自己往家里领回来一个媳妇。
听说是山里捡的，也有人说是拐来的，不然为啥他家婆娘三天两头地闹着要回家？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也没能安生过日子，这不，今个儿郑五郎前脚才带着大闺女上山开荒田，后脚家里媳妇又闹腾起来了，摔摔打打的还不算完，竟然还点着了屋子！
“作孽哟……”
“郑五这是图啥呢？真想娶媳妇就该咬咬牙上人市买个女郎，偏领回来一个哥儿，相貌又不美，性子也不柔顺，身板比汉子都壮实……”
“天天吵嚷着要回家，问他家在哪儿又不肯说……”
“啥活儿都不会干，娃儿都不管……倒是好生养，四年下了三个崽子，啧啧……”
郑五郎抱着闺女一路狂奔下山，没等跑回自家门前就被一众乡亲拦住，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开了：
“五郎啊，不是婶子说你，你这媳妇真该好好管管！平日里作天作地也就罢了，咋能点屋子？也忒大胆了！”
“就是呀，整整一盆炭火，墙壁都生生烧了个洞！我家柴房都被火苗撩着了！”
“把我家母鸡都吓得不抱窝了！”
……
郑五郎脾气好，面对乡亲们的抱怨指责一概满口应下，承诺定会好生管教媳妇之后才急匆匆地跨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