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秋夜的阴冷,还是人心的凉薄,安歌站在地上打了冷颤。
陆允之立马察觉到她洁白的脖颈处起了细细的,小小的颗粒,转身从衣架上取下披风,如白天一样,细心地、仔细地为她系好带子。
安歌想哭,特别想哭。
陆允之见她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刚的态度过于冰冷,语气太过凌人,叹口气,温声道:“我刚刚失态了,应该听你把话讲完的。”
仰起头,安歌樱桃小嘴紧抿着,双瞳剪水,软糯糯道:“公子,你为什么这般好?”
她小脸圆乎乎的,只要瘪着嘴,下巴就会挤出褶皱,像一颗小核桃一样。
一下子没了脾气,他哭笑不得道:“怎么就好了?”
安歌深呼吸一口气,憋回眼泪,“公子,你真的特别好。这个话不是恭维,而是真心的。今夜,我能喝点酒吗?”
“可是,你才喝了汤药。”
“没关系,我想喝酒,就让我喝点酒吧。”
陆允之奈,犹豫半晌,“好,我陪你。云舒!”
站在门外的人立马应了声,“公子,您吩咐。”云舒侧身贴在门上,未敢贸然进入。
“取好酒来,再弄几个下酒菜。”
云舒和小丸子满脸疑惑,这谈情说爱改把酒言欢啦?
“是,公子,您稍候。”
不一会,西厢房的圆桌上,摆满了小菜。
陆允之打开酒塞,清凌凌的酒水倒满了杯盏,“这是黍米的陈小麦曲作为发酵剂,历时春夏秋冬四季的锤炼,分离压榨后,储存十年方可引用的羊羔美酒,你尝尝,很是清香纯正。”
安歌一饮而尽,“确实绵甜味长,是瓶好酒。”
陆允之又为她斟满一杯,见她又要端起,伸手阻拦,“酒再好,莫贪杯!慢慢喝。”
“公子,你就让我喝吧,喝醉了,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安歌的声音忧愁落寞,心中埋藏的苦楚需要倾诉。
圣人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可是,此时此刻,陆允之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想知道安歌的全部。
于是,纵容她,与她同饮,喝下一杯杯美酒,直到脸色坨红,安歌渐渐打开心扉。
她讲她的世界,那个五彩缤纷,奇不有的地方。
对陆允之来说,那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国度。
作为交通工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别说陆地,水路相隔几万米,就算是遥远的月亮上,都有人类的足迹。从边疆到京城也就几个时辰而已。
她还说,未来的房子有几百米高,有一种叫电的发明,可以让城市夜如白昼,有很多器物都需要使用电,比如可以自动做饭的厨房用品,可以在夏日吃到冷冻冷藏的食物,可以在冬日取暖用的空调,可以实时观看到世界各地的电视和网络,可以在家工作或者做生意谋生。
她说,未来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提倡人人平等,依法治国,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可以读书工作,可以成为社会中杰出的贡献者,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自食其力,不依附于男人,家族。而且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生育男孩和女孩一样,拥有同等的继承权。
她说,那里虽然也有阶级的壁垒,但是只要肯努力学习,把握好机会,也可以实现阶级的跨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民庶子难逆天,寒门苦读未改命。更完善的政体,更高效率的法治,更活跃的社会氛围,是多少仁人志士向往的太平盛世。
听到这里,陆允之表情亢奋,定定地看着安歌,仿佛从她神采飞扬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大放异彩的世界。
“我辈读书人,多逞口舌,学时高谈阔论,扬得志泽加于民,实则不然,做官为吏后,只想如何结党营私,造大房屋,置多田产,对上位者卑躬屈膝,对平民百姓敲骨吸髓!天下有识之士,何日才能同心同德,共建一个如此美丽的天堂!”
安歌看着陆允之一副慷慨激昂的书生模样,趁着酒劲儿,拿食指轻轻戳了他的脑门。
“你傻呀!哪里有好人,哪里就会有坏人,我们那里的贪官污吏不比这边少!只不过有了监督的机构,完善的惩罚机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压榨人民而已!而且,你不要读书读傻了!一个社会真正的稳定,靠得是下层的经济基础!”
被安歌手指戳过的地方,有了一个浅浅的红印,陆允之不以为意,十分兴奋道:“你说的经济基础是指经商吗?可是,农耕才是国家之本,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若是人人都去经商,地耕种,天灾水旱,饥寒至身,天下大乱也!”
陆允之的确是个美男,尤其这么认真的时候,脸上的专注衬得紫瞳灿烂,那里发着淡淡的光,丝毫没有看轻她一介女流的意思。
安歌觉得自己跟这个国之栋梁坐在一起,高谈治国之策,简直就是蚂蚁戴眼镜——自觉着脸面不小!
可是,九年义务教育,三年政治思想,也不是白上的。
安歌就打算用最浅显的话语说明自己的观点。
“农业在封建社会当然是根本,这是人类生产生命的必需品,但是影响农耕总量的原因多种多样,从天,地,人,三个方面讲,天就是气候,地是土地,人就是耕种的人,管理的人,和买卖的人,你们认为商人才是食利者阶级,好像他们都是奸滑之徒,可是,真正压榨农民的人是你们统治阶级,包括你这个大地主!”
陆允之被她气鼓鼓的可爱表情逗笑,唇角一直挂着微笑。
“我问你,农民种地所得,几成归自己?”她好像学堂上的夫子,煞有介事在提问。
“实际上农民所得丰年三成,灾年或有减。”
安歌又问:“三成只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可是,还要借还春耕时的种子,还要添些布匹衣裳,还要应付红白喜事,万一生病也要花销,农民哪有多余的钱来生活呢?没有钱就要跟地主和官府借贷,可是收成只有那么点,利滚利,下得蛋赶不上还人家的母鸡,最终恶性循环,穷的人越来越穷,他们有田地的只能抵押田产,原来租种的人法偿还债务,根本法生存,只能上梁山!当个匪徒盗贼!”
陆允之轻轻皱眉道:“我知道百姓们闲时会找短工,女子可在家织布,靠海的可以捕鱼,草场上可以放牧。”
安歌淡淡一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个贵公子说得容易,你远游,那相当于吃喝玩乐去了,真正的民生疾苦体会过吗?你种过地吗?受过饿吗?缺过钱吗?”
陆允之脸红着摇头。
“若真有那么多选择,小龙和小花这样的孤儿就不会遍地都是啦!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们塔尖的这一小波人拿走了大多数的成果,而真正劳作的人,经过层层压榨,得到的回报少得可怜,整个国家处于分配两极分化的极端,富人反而可以不纳税,世家不纳粮,重担都压在了生存线上的百姓身上,他们都吃不饱,穿不暖了,怎么会想到精神生活,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社会定是动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