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容晓有妈妈,有小猫,还有疼爱他的保姆阿姨。
虽然他的外公外婆都不喜欢他,妈妈见到他也总会露出一副很悲伤难过的表情,但他都能够理解的。
因为,大人们总会对他说,妈妈在怀胎八月的时候,就撞破他的精子提供者和下属出轨。
她很勇敢,也很果断,即便到了即将分娩的阶段,在遭遇到枕边人的背叛后,陌也不愿意再多忍气吞声一刻,立即就将离婚提上议程。
但她本来就体弱多病,生育前后作息又极其不规律,新旧病夹着产后抑郁一同袭来,没过多久,她就病倒在病床上,再也没起来过了。
亲戚们说他是祸害精拖油瓶的时候,外公外婆只是在一边沉默,许久之后,沉重地叹息。
他们说:“如果不是小滟这孩子坚持要留下他,当初离婚的时候,他就应该跟那男的走了。”
容晓的脑袋很灵光,好早就听得懂这些话,但他并不会憋闷,只是也感到难过。
一直都住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的妈妈,大概会比他难过更多倍吧。他好心疼他的妈妈。
但小时候的这段时光,在他漫长的折磨人的童年里,其实是最温和明媚的。
他虽然不被好多人喜欢,但保姆阿姨对他特别好,会给他做美味的小蛋糕,还给他的两只小猫买鱼罐头。
冬天的时候,太阳很暖和,她就把容晓放到秋千上,两只小猫窝在他两侧,陪他一起慢悠悠地晃荡,毛绒绒的尾巴黏到他手心里。
可这样惬意的生活,只延续到他母亲离开之前。
五岁的时候,母亲过世,家里又突逢变动,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的他,被亲戚们打包送回容家。
即将离开家的那天,他蹲在院子墙角和两只小猫道别,又被保姆叫回屋子里,将亲手织的围巾系到他脖子上。
整理好衣服后,保姆为他背上小书包,书包里装了一个铁皮盒,是保姆做的水果软糖。
来到搭他去新家的车前,保姆半蹲下来,短暂地拥抱了他,没有对他说什么。
他眼睛有点酸酸的,主动开口说话,和保姆道别:“宋阿姨再见。”
而后,一路颠簸,到了新家。
他那个品行低劣的精子提供者,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与他妈妈离婚之后,转头就踹了出轨的下属,跟另一家富家千金联了姻。
原先他父亲并不在乎他,但婚后发现妻子是难孕体质,行房好多年肚子都没动静,娘家那边又盯他盯得紧,根本没机会到外面去搞出私生子。
几年过去了,才将主意打到容晓头上。因为将容晓看成暂时的继承人,第一天傍晚吃饭时,他父亲还称得上态度和缓。
只是第一天一大早,继母就产生了孕吐反应。两人大清早出去,下午回来时,面上洋溢着比清晰的喜气。
即便还没确定性别,所有人却也潜意识地认为继母会生下儿子,对容晓的态度骤然冷落下来。
等到容晓被带到医院例行体检,被检测出双性人的真实性别后,就连正眼都不愿意瞧他了。
大半年过后,容桦出生,容晓就被他父亲彻底忽略掉。
之后的几年,只有极少数和重逢后的小猫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放松。
小猫用软乎乎的肉垫碰他的手指,与小时候击掌的感觉好像,会让他产生还在小时候的觉。
而更多的时候,他的生活宛如一潭死水。
他被包裹进很多很多不开心的事情里,磕磕绊绊地读书,长大。
·
好在,他待着的这口井,即便又深又黑,长满滑腻青苔,总归是没有完全闭塞住的。
顶端没有封盖,在漫长的极夜过后,一缕阳光从缝隙间照进来。
初二时,一位自称是他妈妈挚友的晚辈的人,突然联系上他。那人自报家名,他上网查了下,发现竟然是声名显赫的顾家。
他给了容晓一张银行卡,卡里有好多钱,说是母亲在过世之前,特意为容晓留的。
不仅这样,他还和容晓说,如果在家里过得不愉快的话,那就搬出来住,远远地逃离他们。
收到钱后的第一刻,容晓把那床被容桦用剪子剪破好几个大口的棉被丢出去,重新买了一张羽绒被。
羽绒被柔软又暖和,印了小猫和云朵的图案,能结结实实地罩住他和两只小猫。
夜晚,他缩进被窝里,捧着手机,快能将聊天界面盯出花来。
那人发给自己的语音,还有几通电话的录音,被他放进收藏夹里,翻来覆去地听数遍。
等到小猫都熟睡过后,容晓从被窝里拔出头来,抬手,用手背使劲擦了下眼尾溢出的湿痕。
……唉。
他相信顾琢是妈妈挚友交代来照顾自己的,只不过……
他的妈妈,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呀。
月光清辉,容晓伸出手指,在屏幕上勾勒那人的名字。
顾琢。
精雕细琢的玉,也会帮他折射阳光吗?
·
越珍贵的东西,就会越吝啬使用。
因此,即便顾琢愿意听他倾诉烦恼,他也很少会主动打扰顾琢。
他直觉银行卡里的钱是顾琢的,所以虽然不会过分节衣缩食,但也没有大手大脚的花,只是为自己置办衣服课本之类的必需品。
高中转去学美术之后,买颜料画笔之类的,也是尽量节省。
顾琢一直在国外,工作忙碌,他也不敢主动与顾琢通话。
少数几次由顾琢主动拨过来的电话,容晓也会下意识地报喜瞒忧。
不过,生活确实是逐渐在变好的。
有了这笔钱之后,他不会再怕买不起两只小猫的罐头,也不再怕家里会断掉自己的生活费,不再怕没钱读书。
甚至,升上高二后,当容桦再一次指使他那只阿拉斯加来到他的卧室,将他的笔记用牙齿咬得稀烂时候,容晓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他把碎掉的笔记、完好的书,还有用银行卡里的钱买的衣服,一股脑塞进行李箱里。
两只小猫不知道又到哪里流浪了,现在并不在家里。容晓没有任何留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来到附近的酒店底下,特意挑了标志开头带了“顾”字的那家,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坐到角落给顾琢发短信。
:【顾先生,您好。我的弟弟容桦撕碎了我写完的笔记,为了在之后能够顺利交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离家出走了,现在在“顾氏酒店”底下。[位置共享]】
他不想让顾琢觉得他在耍小孩脾气,所以将离家出走的原因说得细致。
但他下意识隐瞒了自己心里计较的事情。
他终于忍不住逃出来,不是因为作业提交的问题,而是因为他不开心。
:【我带了身份证,但是入住需要身份证年龄满十八岁。请问您可以帮我订一个房间吗?只要三天就好,我会尽快租到学校附近的出租屋的。】
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行李箱夹在膝盖间,容晓等得累了,泄气地把胳膊肘搁到箱面上,用手托下巴,满心惆怅。
那位顾先生,之前已经帮他处理过太多事情,这一次不回复,也是情理之中,他不可能反过来埋怨人家。
但是……
还是,有点失落的。
但怀揣着最后一丝那人或许会为自己感到担忧的心思,容晓踌躇片刻,还是在对话框里撒了谎。
:【您还在忙吗?没关系的,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还是谢谢您。】
发完短信后,容晓捏紧手机,小小地叹了口气。
他拎起行李箱,走出大门,漫目的地沿着商业街走。
方才又耽搁过小半个小时,附近的酒店早就全都住满了,零星几个碰巧遇到退房的酒店,也明确提出要验过身份证才能订房。
容晓年纪本来就小,脸还长得嫩,身上的衣服是自己用母亲留下来的积蓄到网上买的,都是杂牌,洗到快发白,瞧上去可怜巴巴的。
一路碰上热心肠的前台姐姐,都劝他快点回家:“弟弟,这里是金融高新区,身份证查得严,开房也很贵的呀,你住不了的,还是快回家,别跟家里人闹别扭啦。”
容晓能够分辨出善意的话语,但也并没有作多解释,只是礼貌地对她们笑了一下,就又推着行李箱出了门。
走完半条商业街时,已经是深夜了。
夜风凉飕飕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占据,翻出惨淡的橘灰色。
走到十字路口的位置时,马路上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但容晓害怕遭遇意外,还是规规矩矩地跟着红绿灯过马路。
这条斑马线很长,从中间割开,多设置了一只红绿灯。
容晓在路中央站定,等了几秒,面上忽然沾染一丝湿意。
小雨飘落,罩在路灯周围,映出雾蒙蒙的橘黄色光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绿灯亮起,容晓使劲搓了把脸,正要抬脚往前踏,几辆改装得鲜艳酷炫的跑车就飞驰而过。
瞬息之间,容晓措不及防地睁大了眼,僵硬着身体往后缩,衣角险些卷进跑车搅动的空气里。
几辆改装车声音轰鸣,几乎是擦着路中间过去,容晓一时慌乱得不行,好怕其中哪辆车会不小心踩油门,斜着撞到他身上。
等到几辆车终于过去后,他腿软得发麻,颓然地跌坐到地砖上,被散落到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
他在地上呆呆地坐着,又轮过两趟绿灯,才颤抖地站起来,握回行李箱的把手。
老天爷好像还勉强给他几分薄面,雨一直都是春天的样子,微凉的丝线只是轻微擦过脸颊,发丝也没有湿到黏连成一块一块的。
但就是有点糊眼睛,睫毛都湿掉了,脑袋也被淋得又酸又胀。
但他没哭。
他只是好讨厌这种感觉,连带着,也讨厌下雨天,讨厌被淋湿,讨厌街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很难过地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后,腿突然就使不上劲了,一屁股坐到石墩上。
远处模糊地亮起车灯,还有并不算刺耳的鸣笛声。
容晓下意识抬头,直愣愣地盯着那辆驶过来的轿车。
车体漆黑,车身流畅,薄薄的雨丝覆在车窗上,依稀瞧见里面两个人影。
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在外面吗?是做坏事的吗?会不会停下来拐卖他呢?
不过,这个车好像很贵的样子,他在学校的时候,在班上男生下课后用班上电脑投影的视频里看过。
他就这么盯着这辆车圆圆的车灯看,看到眼睛都刺刺地疼。
在他的视线里,那辆车驶得愈来愈近,愈来愈慢,最后,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后座的车门开了,一把伞伸出来,在容晓模糊的视线底下,长成张开的黑色大蘑菇。
大蘑菇被人撑着,走到他身边来,遮掉原先要落到他头发里的雨。
容晓想,他也来过马路吗?
他抬起头,突然想问问这个人,为什么大晚上要从车上走下来过马路呢?
目光上移,还没望到人,就被那人放下的手截停。
手落到容晓的头发上,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发里,力度很轻地揉了下。
随即,那只手伸到他跟前,做出要跟他握手的姿势。
容晓像被逗猫棒指挥得团团转的小猫,只知道抓住那根诱惑他接近的羽毛。他也伸出手,湿润的手心被干燥的掌覆上,暖融融的。
那人将他拉起来后,并没有搂他的腰,但他却莫名其妙地贴到那人身边,胳膊挨上那人拎着伞的手臂。
他侧头,正要说对不起,就蓦地与男人视线相撞。
男人一身西装,领带打得齐整,眉目深邃,眼眸很黑,却并不显得冷硬。
这个人,和他在新闻周刊里看到的顾琢,长得一模一样。
容晓稍一不慎,就掉进那道很专注地望着他的视线里。
声地过了几秒后,顾琢开口,问他:“容晓,你很难过吗?”
容晓愣住。
片刻之后,他有点难为情地点头。他不想让顾琢觉得他不成熟,所以话音刚落,就又小声辩解:“只有一点点。”
“是吗?”
顾琢不置可否,并没有计较他的躲闪。
只是弯唇微笑,盯着他,说了一句话。
声音夹杂雨音,飘进容晓耳朵里,音量不大,却格外清晰。
他跟容晓说:“难过的话,要不要抱一下呢?”
容晓没有立即动作。
他低下头,眼眶通红,眼泪掉出来,砸到地上的水洼,声音隐匿入雨里。
·
再之后,他搬到外面的公寓里,继续读完高中。
高中后半段,他偷摸瞄准顾琢公司在的那个国家,计划本科到那里留学。
除去其他零七八落的原因,最重要一点,还是想离顾琢更近一点。
他没有让顾琢帮忙,更没有告诉老宅那些人,就是一个人乱七八糟地搞,最后还真的被录取了。
高三五月份,已经拿到Offr的容晓,被老宅一通电话叫回去。
也就是这一次,在这家人荒谬地告诉他,他们已经把自己当作联姻工具送给一个大腹便便的暴发户当老婆时,积攒在心底的、想要与这家人彻底断绝关系的心情终于蓄满。
他直接掀了桌子,砸破好几个酒瓶,红酒液流了满地,玻璃碎渣溅进地毯里。
“容晓!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你老子?!”他父亲暴跳如雷,直指他鼻尖的食指抖得像要中风,眼睛都凸出来,对他喝道,“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谁想回来啊?你别往脸上贴金了!”容晓抢在他跟前踹倒椅子,“呸”了一声,满脸不屑,“既然都成年了,我们是时候断绝父子关系了吧?”
翌日凌晨,他坐上飞机,去了国外。
他没有将跟家里人决裂的事情告诉顾琢,只是乖乖地报了平安,一个人办了入住,收拾行李,联系附近的暑期工,再按期开学。
或许是近乡情怯的情节在作祟,来到顾琢的城市之后,他从来没有动过冒昧地与顾琢见面的念头。
即便他真的好想让顾琢再和他握手,抱抱他,说很温柔的话来安慰他。他也清楚,如果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像顾琢这么好的人,是多半会同意的。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不要被怜悯,不要被当成缺爱的脆弱小孩。
他要努力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要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自己变得更懂事,更成熟,拥有足够赢得对方关注的吸引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纯粹的感激与依恋,已经逐渐变了质。
更隐蔽暧昧的情愫,在潮湿阴冷的巷子角落潜滋暗长。
所以,他只是将自己全身心沉浸在画室里,练习,出作品,后来辞了暑假工,又到网上做自媒体,兼职接点稿做。
又过了大半年,他与顾琢偶遇,重新联络起来,联系逐渐紧密。
从频繁联系开始,再到结伴出游,送礼,心照不宣地开始约会,最后告白,同居。
并不算太独特的恋爱进程,却像一碗甜滋滋的糖水粥,他一头扎进去,就溺到里面拔不出来。
两只小猫不知道从哪里又溜了出来,赖在家里不走了。
一切都太美好了,像小时候躺在秋千上,抬起头数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