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纪托醒了过来。
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走回床边,低头亲了一下许星言的唇角。
许星言睡得很沉。
他掏出手机,想在微信上给许星言留言,担心许星言手机没设静音,揣回手机,从桌上的便签纸上撕下来一张,写道:“我出去一趟,办完事去学校找你。”
写完,又在文字后面画上一连串的心。
然后衡量了一下距离,将便签贴到床头,许星言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纪托这次没有走路。
车开到城中村时,天完全亮了。
那栋砖房门口没有积水,也没有上次来时铺天盖地的酸臭味。
上次见过的瘦骨嶙峋的狗还在,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土堆上,看见陌生人,只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一声不叫,又阖上眼皮,摇了一下尾巴。
纪托迈过凹凸不平的泥地,站到王辰龙家门口。
门板糊着一层渍,比油漆焊得还结实,已经有点泛油光了。
身后响起吱嘎吱嘎的响声,纪托回过头,一辆三轮车驮着菜晃晃悠悠地骑过来,卷起一趟儿的灰,车主看什么稀罕物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纪托转回身,在门板上敲了两下。
里面没人应他。
想再敲,门忽地向内打开了。
——给他开门的是王辰龙本人。
王辰龙看着他,侧过了身:“进来吧。”
砖房里面比纪托想象中整洁许多,和外面布满泥坑的路面不同,小院里的地是平整的,看不出是什么菜的菜干悬在房梁下,门上还贴着一个倒着的“福”字。
纪托迈进门槛。
门口那只狗也突然起身慢悠悠地踱进院儿。
王辰龙回屋子里拿起一个馒头,蹲下来,撕成小块放进墙角的狗食盆里。
“告诉我谁是那个人。”纪托道。
王辰龙喂完了狗,摸着狗身上毫光泽的皮毛:“实话告诉你,我得了肺癌,加上立功,才被提前放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也不会再去找许星言了。”
王辰龙抬头看纪托,“你问我那个人是谁,真没有别人,我也不能编出一个人名告诉你。”
纪托的目光绕着小院梭巡。
如果王辰龙说的是真话,他得了绝症,最放不下的应该是他智力障碍的女儿,王辰龙需要钱。
“说个数儿,我给你,”纪托道,“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王辰龙低下头叹了口气。
狗吃饱了,朝着纪托叫了两声,看纪托没什么反应,又扭头走到能晒到太阳的水泥砖上,趴下了。
“我不要你的钱。”王辰龙忽然仰起头,“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脚步声,什么东西扬在门上,与此同时,一股恶臭的气味钻进鼻腔。
晒太阳的狗登时跳起来狂吠,紧接着屋里也传来一声尖亮的婴儿啼哭。
王辰龙拧紧眉,一把抓起贴着墙角放的锈铁管,大步走向门外。
门打开,那股恶臭呛得眼睛疼。
有人把发酵的家畜粪便泼到了王辰龙家的大门上。
王辰龙举着铁管,不敢打人,只在门上哐哐敲出刺耳的响声:“你要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咋?你还想打人?”
身穿粉蕾丝衫的胖女人瞪着王辰龙手上的铁管,中气十足地嚷,“别人看见我老公给你女儿钱了!你蹲里面不知道,你女儿在外面卖不出去,回村子里卖!”胖女人踮着脚要往屋子里看,看见院里站着的纪托,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个小个子男人追上来,拽住这女人:“你来人家门口闹什么……”
胖女人掐着腰,嗓子越发洪亮:“怎么着!干不要脸的事儿还不兴说?”
王辰龙家的狗蹿出去跳到胖女人面前,扯着嗓子吠。
吵架声、狗叫声,孩子哭声。
几分钟后,里屋的门开了,王宁宁捏着一沓钱快步走出来。
没多少,都是些十块二十块的纸币。
她攥着钱,走到胖女人面前,伸出手递过去。
“他就给我这些。”王宁宁说。
胖女人还想在说什么,王辰龙拎着铁管站到女儿身旁,胖女人撇了撇嘴,抓走王宁宁手上的钱,薅着自己丈夫走了。
臭味还在。
王辰龙进了屋,从屋里端出一盆水,冲刷大门。
“哗啦”,“哗啦”,一遍又一遍。
王宁宁站在院子里,定定地看着门口。
阳光落在王宁宁脸上,映亮了她茫然的神色。
王辰龙拒绝了他的钱。
如果王辰龙为人顶罪不是为钱,还会为了什么。
王宁宁?
纪托面向她,问:“你二十年前,做过不好的事吗?”
王宁宁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嘴角挂着一种毫意义的习惯性的笑,肩膀却抽搐着缩起来:“是李八百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王辰龙“咣当”扔下水盆,大步走到纪托面前,把王宁宁挡在身后。
他额头凸起青筋,像是要动手。
片刻后,王辰龙膝盖一弯,在纪托身前跪了下来:“求求你了,别再问了……”
屋里的孩子又开始哭起来。